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初春时节餐桌上那碟刺桐尖，青碧的叶片蜷曲着嫩生生的芽尖，像是襁褓中婴孩攥紧的小拳头。母亲总在晨雾未散时背着竹篮出门，露水沾湿她匆忙的脚步，晶莹她银灰的发梢。焯水后的刺桐尖泛着翡翠般的光泽，切两片腊肉下去，放锅里翻炒几下，苦涩里便翻炒出山野的清气。游子含住一叶便尝到了整个春天，尝到了山野间核桃树的嫩芽，尝到了溪涧旁熟透的黄泡，那涩味在舌尖百转千回，化作老屋门扣上斑驳的红锈，化作父亲犁头翻起的潮湿泥土，才下眉梢，又上心头。

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仲夏夜里廊檐前那挂雨珠子，在竹席沁凉的纹路间，在蒲扇摇晃的阴影里，千万颗银豆子叮叮咚咚落进陶瓮。村口脚碓欢快的歌唱穿过雨幕，高过了苍山脚七彩的虹。雨水漫过天井的石榴树，暗红色的花瓣漂浮在积水里，像极了妹妹出嫁时撒落的胭脂。青苔顺着墙根悄悄攀爬，在砖缝里写下无人能辨的密码。游子数着檐角的琉璃瓦，数着数着就数成了母亲纳鞋底的白线，缠缠绵绵绕满整个雨季，欲说还休，空阶滴到明。

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晚秋午后瓦蓝的天际那朵白云，像极了祖父烟斗里逸出的轻雾。坡头上的看青窝棚喝令散布的稻草人伸展双臂，满山的包谷咧开嘴露出黄灿灿的金牙。雁阵掠过点香山顶的松树枝梢，倒影投向兀立的大黑山。谁家小娃儿的氢气球，逃逸到古榕树茂密的桠杈间，褪色的尾巴还系着去年的祈愿。游子仰头饮尽这澄澈的秋光，却饮不尽山村云影里浮动的韵脚。晒秋的竹簸箕盛满红辣椒，盛不满父亲烟袋锅里明明灭灭的岁月。那朵云飘啊飘，飘成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触摸不及，挥之不去。

乡愁是什么？乡愁就是隆冬季节寒夜里流浪的风发出的阵阵呜咽。纸窗被吹得噗噗作响，像无数只冻僵的手在叩打归途。灶台上的老土罐咕嘟咕嘟煮着火腿猪脚，蒸汽在窗棂凝成霜花，开出记忆里的腊梅。风掠过柴扉前的灯笼，将"福"字残破的边角卷向漆黑的天际。风声里裹着房后竹林的低泣，裹着堂中太公的轻咳，裹着童年走失的那只花猫的呜鸣，悲凉中浸透着凄切，怨怨幽幽，长夜难眠。

乡愁啊，就是这样，在谷雨前新焙的茶香里藏着惊蛰的雷，在冬至包的汤圆中裹着清明的艾。夏天比春日炽热，当晒场的麦粒滚烫地烙着脚心，忽然就想起母亲晾在竹竿上的白被里花被面，想起她弯腰时后颈沁出的汗珠；秋夜比夏日深切，当异乡的桂花开得没心没肺，才惊觉老屋天井那株金桂，该是落得满地碎金无人扫；隆冬又比秋时浓烈，当北风卷着陌生方言呼啸而过，耳畔响起的却是老屋火塘边的古本，是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的叮咚。岁岁年年，寒暑交替，直到某个残阳滴血的黄昏，归梦成了真实——推开咿呀作响的木门，八仙桌上那碟刺桐尖依然青翠如初，而镜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爬到核桃树上掏鸟窝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