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抄袭必究
作者:王建党
咸阳城的深冬,是一坛封在地穴里的陈年老酒,寒冽得能冻透骨头。青灰色的雾气像泼溅的酒液,无声地漫过城墙的砖缝、坊巷的石板、宫阙的飞檐,所到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了冰。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如利剑倒悬,尖端闪着冷光;街角冻毙的野狗僵卧着,毛发上结满白霜,像块被遗弃的顽石;连奔腾的渭水都被冻住了表面,只余下冰层下的暗流呜咽,像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在低嚎。这寒,不单是肌肤的冷,更是一种蚀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脊梁上,尤其压在那些被踩进泥里的贱民身上,让他们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十岁的赵高蜷缩在隐宫西墙根下,粗麻布衫补丁摞补丁,勉强裹住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他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刮到墙角的枯叶,连风都懒得再动他一下。破草鞋的鞋尖烂了个大洞,脚趾从窟窿里探出来,冻得发紫发黑,僵硬得像插在冻土上的乌木橛子,早已没了知觉。他不敢动,怕稍微一动,裹在脚上的薄冰就会裂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那是昨天砍柴时被冰碴划的,此刻结了层血痂,一碰就钻心地疼。
怀里的柴捆比往日沉了三成,压得他胸口发闷。这柴是今早用母亲新织的半匹素绢换来的——布面细密,经纬像春雨织的丝,是母亲熬了三个通宵,就着油灯的微光织成的。管仓库的老卒接过布时,指尖在布面上反复摩挲,眼神黏腻得让人恶心,淫笑像蛇信子般舔过赵高的耳膜:“赵姬的手艺,还是这么勾人。”
赵高袖中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掌心的冷汗,在掌纹里凝成一道月牙形的痂。他忍着疼,手紧紧贴在衣内暗袋上——那里藏着父亲遗留的《赵世家》残卷,只有三片竹简,边缘被常年的体温与汗水磨得温润,像块贴身戴了多年的玉。竹简上刻着“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八个字,字迹深峻,笔锋如刀,仿佛能看见当年刻字人落笔时的力道。每当他在寒夜里冻得发抖,那竹简便会微微发烫,像赵国的血脉在冰层之下,还留着一丝微弱的颤动,不肯彻底熄灭。
“赵高!你个死拖油瓶!”一声暴喝突然撕裂清晨的死寂,像鞭子抽在结冰的空气上。
监工的皮鞭带着破风声袭来,赵高本能地矮身,鞭梢擦着他的耳际掠过,“啪”地抽在土墙上,留下一道惨白的印子。那印子像一道新鲜的刀疤,又像命运在墙上给赵高刻下的第一个“罪”字——在隐宫,连活着都是一种罪。
他想起昨天在后巷看见的孩子。那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只是因为没完成织锦的活计,就被监工打断了腿。孩子蜷在墙角,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脓水从伤口里渗出来,在寒夜里很快冻成冰晶,一串串挂在破布上,剔透得像珠子,却又红得像血。那是上天为这人间不公流下的泪,可惜是血色的,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到嘴边的反驳被赵高硬生生咽了回去。隐宫的生存法则早已刻进他的骨血:在这里,连呼吸声大了都是错。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那是昨夜啃食发霉粟饼时,被饼里的碎石划破的口疮在疼。此刻一吞咽,就像有根生锈的针在喉咙里来回穿刺,细细的痛蔓延到胸腔,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
“今日若凑不够五捆柴火,老子把你丢进渭水喂鱼!”监工吐了口带血的浓痰,落在雪地上,像一朵腐败的花,很快就冻住了。他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每一声都像隐宫暗室里的锁扣,重重叩击着每个贱民的心脏。赵高盯着那串钥匙,母亲曾悄悄告诉他,每把钥匙都对应一间暗室,里面关着“犯了过错”的奴隶——所谓“过错”,可能是打碎了一只陶碗,可能是织锦时多喘了口气,甚至可能只是被监工看不顺眼。
上个月,隔壁的阿姊就是因为咳嗽惊了织机上的丝线,被两个壮汉拖进暗室,从此再没出来。那天深夜,赵高还听见暗室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惨叫,像被捂住嘴的野兽在哀嚎,撕心裂肺,却又戛然而止,快得像从没发生过。第二天清晨,阿姊的尸体被扔在粪坑边,脸上还凝着未干的泪,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对这世道最后的嘲讽。
巷道尽头,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是母亲赵姬的织布机在转。那节奏均匀而轻柔,像极了赵国童谣的节拍,是赵高童年记忆里唯一能抓住的温柔。自从父亲在赵国灭亡时,为了护着他们母子战死在邯郸城头,母亲就成了隐宫少有的能靠手艺换粮食的人——她的织锦又快又好,连咸阳城里的贵族有时都会托人来订。

可即便如此,她们每月领到的,也只有发霉发臭的粟米和硬得能砸开核桃的黑饼。管事的每次递粮时,都会轻蔑地说:“贱民的肠胃,哪那么多讲究?有的吃就不错了。”那些黑饼,每次吞咽都像吞下一整块冻土,刮得喉咙生疼。可母亲总把饼上带麸皮的部分留给赵高——那是饼里唯一有点营养的地方,她自己却啃着掺了木屑的饼心,嚼得满脸通红,却从不说一句苦。
只有在深夜,母亲织完布后,才会偶尔停下手,望着窗外的月光,低声哼几句赵国的小调。那声音很轻,像风穿过断壁残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不肯被黑暗吞没。赵高每次听见,都会悄悄凑到母亲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那是她用来敷手上伤口的草药味,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安心的味道。
赵高数着砖缝里的冰棱,一根,两根……数到第十七根时,前方突然传来嬉闹声。三个锦衣少年正围着一个布偶踢来踢去,绣金的衣摆扫过干净的积雪,在白地上划出一道道肮脏的痕迹,像几条蠕动的毒蛇。
他认得为首的是少府令李由——李斯的儿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在隐宫横行霸道。上个月,就是他们把一个女孩的头按进茅厕,理由荒唐得可笑:“她的影子挡了公子的路。”女孩凄厉的哭喊声至今还在赵高耳边回响,像隐宫夜里的鬼哭,撕咬着他的神经,让他每次想起都觉得喉咙发紧。
“瞧,隐宫的小耗子!”李由眼尖,一眼就看见墙根下的赵高,一鞭子抽过来,鞭梢的倒刺勾破粗麻布,在赵高的脊背上犁出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像有烧红的铁丝在皮肉里游走,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又去偷柴了?”李由走近,一脚踩在赵高散落在地上的柴上,“你娘织的那些骚布,老子府里的狗都不屑垫窝!”
赵高被鞭子抽得重心不稳,跌倒在冻土上,怀里的柴捆散了,露出藏在里面的半块黑饼——那是母亲昨天特意省下的口粮,边角还留着她的齿痕,像一枚沉默的印记,记录着他们母子的苦难。
李由见状,一脚踩在饼子上,雕花靴底在饼上碾来碾去,细碎的纹路像在书写一篇羞辱的律令,刻在赵高的眼里,也刻在他的心上。“听说你娘是赵国公主?”李由弯腰,凑到赵高耳边,声音里满是嘲讽,“公主的儿子,怎么活得连狗都不如?”
周围传来怯生生的笑声,是几个隐宫的孩子躲在拐角处,他们的眼睛像受惊的雀鸟,满是恐惧,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他。赵高知道,他们怕李由,更怕隐宫的规矩——在这里,多管闲事的人,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远处的机杼声突然停了。赵高的心一紧,他知道,母亲一定在织房的门后听着,她攥着梭子的手肯定在发抖,指节抵着木门,发出“咚咚”的轻响——那不是心跳,是一根绷到极限的丝线,随时都会断。

“公子要消遣,就找别人吧。”赵高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的目光落在李由靴尖的和氏璧玉饰上,那玉的温润光泽,让他突然想起赵国宫殿里的琉璃瓦——曾经,父亲抱着他站在邯郸城头,远处的宫殿在夕阳下像熔金一般辉煌,风从太行山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战马的气息,那是他关于“家”最后的记忆。
“我还要给母亲送柴。”他补充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消遣你,是你的福气!”李由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抵在墙上。昂贵的锦缎擦过赵高破裂的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更带来深入骨髓的羞辱。“听说赵国人最会钻狗洞?”李由冷笑,松开手,指着自己的胯下,“来,从本公子胯下钻过去,本公子就赏你一口吃的,怎么样?”
赵高闭上眼,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母亲在织机前佝偻的背影、竹简上“胡服骑射”四个字的火光,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他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像冰层突然崩裂,又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但他没有反抗。他缓缓弯下腰,像一棵被狂风压到地上的草,屈辱地贴近冰冷的地面。就在他的头即将钻过李由胯下的瞬间,他忽然抬头,直视着李由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惧,只有一片死寂的雪原,冷得让李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然后,他低下头,慢慢钻了过去。一股滚烫的液体从心口涌上喉头,又硬生生咽下。
身后,是李由和随从们肆无忌惮的狂笑,像针一样扎在赵高的背上。身前,织房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那是母亲偷偷掀开的门帘,里面藏着她担忧的目光。
而在赵高的衣内,那片《赵世家》竹简紧紧贴着他的心脏,仿佛在轻声对他说:记住这一刻的冷,记住这道伤的痛,记住这胯下的辱。总有一天,你要让这些人跪着,看你如何执掌这天下的钥匙,如何把今日的屈辱,加倍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