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西南,沃燋石下,大海之底。此处无风无光,唯有赤焰滚沸,万蛇嘶号,铁声如雷。那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地狱,名曰——阿鼻,也称无间。殿门以黑铁铸成,火纹流转,殿额书着五个字——阿鼻大地狱”。
殿中坐王,面如炼铜,眉若锋刃,双目如燃。此王名曰——平等王,掌阿鼻大地狱,审世间杀人放火、戮善害义者。

一日,冥差勾来一魂。那魂形枯似柴,胸前系着铜牌——天策侯冯义烈,生前一身铁胆,掌兵十万,征伐八方,外号人屠。
冯义烈昂首而立,语声傲然:“我为国征伐,诛乱臣贼子,功冠诸侯,何罪之有!”
平等王不言,只抬一指。一页血簿自虚空缓缓展开,其上字迹流血:“冯义烈,焚三城,屠九万生灵,诛己军五千。火劫佛寺,辱尼十八。罪不可赦。”
殿中静默,唯火焰噼啪。
平等王指向殿前空心铜桩,火自底升,说道:“若自称无罪,可抱此桩以证心。”
冯义烈冷笑:“区区刑具,何足惧哉!”
他纵身抱住铜桩。刹那之间,烈火自胸口灌入,骨髓似沸,血肉爆裂。他欲咬牙,却听见火中传来无数惨叫,那是被他焚死的百姓、士卒、僧尼之声。他们的影子从火中爬出,眼中空洞如深渊。
“天策侯…为何杀我?”
“我不过乞命逃生…为何焚我?”
“我曾认你为父,为何你弃我于火?”
声音如潮,烧进他耳中,化为一片血海。冯义烈心中初次动摇。

镜启
阿鼻无岁月。火海之上,风声似哭。冯义烈伏于铁网,眼前的火光忽然化作镜面,镜中浮出他的影。那影与他同形,却目若冷星。
“冯义烈。”镜中的他开口,声如金石,“你可知此处非狱,而是心?”
冯义烈冷笑:“心?我早无心。此地火吞骨、痛彻魂,何来心!”
镜中影缓缓伸手,指向火海——火中浮出一幕,他年少策马,初上战场,誓言:为国为民;又一幕,他奉命屠临海,血流三日三夜,城中婴儿哭声如潮。
“你说为国杀敌,可你享的是功名。”
“你说替天行道,可你心中惟有权威。”
“你说刀下无私,可你一念贪怒,便屠九万生灵。”
冯义烈怒斥:“住口!我乃忠臣!”
幻影逼近,双眸映出战火:“忠?汝忠于谁?天下?君主?抑或你自己?”
冯义烈沉默。镜面震颤,化为血水。血水中映出那一夜的天空。风卷火浪,他高坐马上,听城中哭号,却只觉热血涌胸。
“我若不杀,他们将杀我。”他当时如此想。可如今,那念头化为铁钩,生生嵌入心头。
镜光微动,化作平等王之影,缓声言道:“你不惧死,不惧火,却惧失去控制。你以正义为名,将恐惧伪装成信仰。于是你以为自己在行道,实则在逃避那一念怯懦与私心。”
他忽觉胸口被撕开,一股寒风从体内卷出。那是他的傲、他的狂、他的自诩“正义”的那一部分,被烈焰烧成灰。
他终于伏地,低声道:“原来…我所谓的忠义,不过是为己遮羞的杀理。”
那一刻,阿鼻之火竟短暂熄灭。
镜裂
冯义烈再度被投入火海。这一次,火中升起万面碎镜,每面皆映他一段记忆。
第一镜中,他在大殿受赏,群臣贺功;他笑意自豪。
第二镜中,他见妻抱儿,叮嘱“少杀,莫造业”;他却怒斥“妇人之仁”。
第三镜中,他梦见自己老死,魂归无处,遍地焦骨。
镜镜皆裂,他跪倒于地,头触烈火,痛苦流涕。
“我错了…”他呢喃,“错不在手,而在心。我以为忠于天下,实则忠于欲。我以为杀人止乱,实则以乱止心。”
火光忽然暗淡。在无光的黑暗中,冯义烈第一次感到静。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不是血的鼓动,而是生命在自问:
“我是谁?”
“我为何杀?”
“若众生皆我,杀他不即杀我?”
这一刻,他泪中带笑,似乎看见一盏灯从心底升起。

镜合
火海消退,碎镜重聚为一面澄明之镜。冯义烈的倒影不再狞烈,而平静如水。
平等王之声自镜后传来:“冯义烈,汝今知阿鼻何意否?”
他抬首,声音微颤:“阿鼻者,无间也。非地狱无间,乃人心无间。我心一念贪、一念嗔、一念惧,即造无间。若心净,则火亦成光。”
王问:“汝欲何求?”
冯义烈微笑,双手合十,伏地叩首:“愿以我昔日之火,炼作心灯;以我万劫之罪,警世后人;令来者见我之苦,悟我之心。此为平等。”
镜中光散,他的魂化作一道火焰——火焰无烟,温柔如灯,飞向阿鼻地狱的最深处,燃于铁网之巅。
自此之后,凡坠阿鼻之魂,若心生一念悔意,皆能见此灯。那灯不灭,不照路,只照心。
真正的平等,不是天平两端的均衡,而是万念归心的一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