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四川省岳池县伏龙乡,有一段时间雨水下得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
蔡家沟村的泥土被水泡得发黏,踩在上面会发出“咕叽”的声响。
王大奎出生那天,他母亲抱着他坐在漏雨的土坯房子里,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的雨珠砸在搪瓷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又是个带把的。”他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绿锈,“家里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这又多一个,以后两个儿子还要结婚娶媳妇,日子什么时候能有盼头。”
王大奎的童年是裹在泥土里长大的。他常跟着母亲去地里挖红薯,母亲在前头用锄头刨,他在后头捡,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乎乎的泥巴,但他却连把红薯摆整齐的耐心都没有。
“你这娃,怎么这么懒?”母亲的骂声混着风声飘过来,他却蹲在田埂上捉蚂蚁,看那些小黑点扛着比自己还要大上好几倍的虫子,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它们。或许生在农村,一辈子就只能在土坷垃里打转。
等到王大奎上小学的时候,教室还是漏风的瓦房,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写满字的地方经常会往下掉渣。
王大奎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总喜欢在课桌底下玩弹弓,把纸团射向前面同学的后脑勺。
有次他把邻座女生的辫子绑在椅子上,女生哭着告诉老师,他被拉到讲台前罚站,却梗着脖子说:“谁让她挡我看窗外的路。”
老师把他母亲请到学校,母亲的布鞋在水泥地上磨出浅白的印子。“王大奎他妈,你家这娃太调皮,昨天还把同学的课本扔到茅坑里。”老师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你要是管不了,我们只能让他退学了。”
母亲回家后没打他,只是坐在灶台前哭,柴火的烟呛得她直咳嗽。
王大奎蹲在旁边看,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无聊。因为小小年纪的他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就像去地里挖红薯解决不了饿肚子一样。
那天晚上,他偷了邻居家的两个鸡蛋,在灶膛里烤着吃,蛋壳烤裂的声音里,他第一次觉得,不用干活也能拿到东西,挺好。
由于他长期无法跟同学们融为一体,无奈最终只能选择退学,之后他彻底成了村里的“野孩子”。
今天偷张婶家的犁耙,明天摸李叔家的鸡,村民们找他理论,他要么撒腿就跑,要么梗着脖子骂人:“谁让你们东西没藏好?”
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怪,又年纪小,只能自认倒霉。
直到有次他偷了村头王大爷的烟袋锅,王大爷追着他骂,他回头扔了块石头,正好砸在王大爷的额头上,鲜血顺着斑驳的皱纹流下来,像条红色的虫子。
“这娃子,以后早晚要出事。”村民们聚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议论,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闪闪烁烁,“宁愿得罪君子,也千万别得罪小人,咱们还是离他远点为好。”
此时,王大奎就躲在树后面听,心里却没半点愧疚。
因为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看自己穷,所以才会这么小气。他看着远处哥哥扛着电线竿路过,汗水把衬衫浸得透湿,突然觉得哥哥很傻。那么累的活,一个月也赚不了几个钱,不如像自己这样,轻松又自在。
1990年的夏天,王大奎跟着哥哥去城里打工。
他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脚臭味混着方便面的味道,像团黏糊糊的浆糊。
哥哥给他买了个茶叶蛋,他剥壳的时候,蛋壳碎渣掉进旁边人的碗里,对方瞪了他一眼,他却凶回去:“看什么看?掉你碗里是给你面子。”
哥哥在电网公司干活,主要是搭线、修线路,每天要爬很高的电线杆。王大奎跟着去了两天,第一天就磨破了手,第二天干脆躺在工棚里睡觉。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哥哥的声音里满是火气,“我养着爸妈、老婆孩子,还要养你,你就不能帮我分担点?”
王大奎翻了个身,背对着哥哥:“这活太累,我不干。”他看着工棚外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晃得他眼睛疼。
他想起昨天在夜市看到的地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卖手表,嘴里说着“香港货,便宜卖”,没一会儿就赚了好几百。
他觉得只有那样的活才适合自己。就是不用晒太阳,不用爬杆子,动动嘴就能赚钱。
他开始在城里瞎晃,白天在公园睡觉,晚上去夜市蹭吃蹭喝。
有次他偷了个摊主的烤红薯,被摊主追了三条街,最后他把红薯扔在地上,骂道:“不就是个红薯吗?至于吗?”摊主气得发抖,却没再追。因为他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就是白费力气。
哥哥终于忍无可忍,提出分家。“我养爸,你养妈。”哥哥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王大奎心上,“我实在养不起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王大奎没反对。他觉得分家挺好,至少不用再听哥哥的唠叨。
此后,他带着母亲回到了蔡家沟,住进村里最破的那间土坯房,屋顶的破洞比以前更大了,下雨天要用五个盆接雨。
蔡家沟村的土坯房总弥漫着一股潮味,尤其是阴雨天,墙皮会往下掉渣。
王大奎经常坐在门槛上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双手常年不沾农活,却总比干了一辈子活的母亲还要粗糙,因为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没处发泄的戾气。
“吃饭了。”母亲端着一碗红薯粥出来,瓷碗边缘缺了个口,粥里飘着几粒米,更多的是切成块的红薯。
她的脚步很慢,70岁的膝盖在走路时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老木门合不上的铰链。
王大奎尝了一口,粥太稀,红薯有点糊。他把碗往地上一摔,瓷片溅到母亲的裤脚,留下一道白印。
“你做的什么狗屁东西?猪都不吃!”他站起来时,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痕。
母亲吓得往后退,后背撞在土墙的裂缝上,墙灰簌簌往下掉。“我……我下次注意……”她的声音发颤,皱纹里的恐惧比墙灰还要厚。
王大奎没听,一脚踹在母亲胸口。老人像片枯叶似的倒在地上,头磕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母亲蜷缩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喘不过气,眼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被打扰了好心情的烦躁:“让你做个饭都做不好,活着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母亲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疼得直哼哼。
王大奎却在隔壁屋睡得很香,梦里全是自己在城里当大人物的场景。穿西装,戴手表,再也不用吃这种糊掉的红薯粥。
他不知道,母亲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不知道哥哥回来时看到母亲肿得像馒头的膝盖,红着眼眶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分家的那天,哥哥把父亲的行李往牛车上搬,没看王大奎一眼。
嫂子跟在后面,腰杆挺得很直,却在走过王大奎身边时下意识地往旁边躲。
只因去年她说话声音大了点,王大奎一脚踹在她腰上,她趴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后来每到阴雨天,腰就像被无数根针在扎,连弯腰喂猪都要扶着墙。
“你以后别再打我媳妇和孩子。”哥哥的声音很沉,像压了块石头,“我养爸,你养妈,以后各过各的。”
王大奎嗤笑一声,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哥哥的牛车渐渐远去。
他觉得哥哥是个懦夫,连跟自己争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可等牛车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后,他突然觉得有点空。土坯房里只剩下他和母亲,还有满屋子散不去的潮味,比以前更冷清了。
母亲的腰还没好利索,就又要去地里挖红薯。王大奎躺在家里睡觉,听着母亲在地里咳嗽的声音,心里却没半点波澜。
直到有天,他看到三个侄子在院子里玩弹弓,石子差点打到他的头。
“你们找死?”他冲过去,抓住最小的侄子的胳膊,用力一拧。
孩子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尖利得让人烦躁。另外两个侄子吓得往后退,眼泪挂在脸上,却不敢哭出声。
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这个叔叔的拳头比村里的狗还要凶,谁惹了他,就会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嫂子跑过来把孩子护在身后,腰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你别打孩子……有什么冲我来……”
王大奎看着嫂子眼里的恐惧,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他伸手推了嫂子一把,看着她摔倒在红薯藤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跟我说话注意点语气,不然下次就不是推你这么简单了。”
那天晚上,王大奎躺在空荡荡的土坯房里,第一次觉得这个村子有点闷。
他想起哥哥在城里扛电线杆的样子,想起嫂子腰上的伤,想起母亲在床上哼哼的声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觉得是这个破村子拖累了自己,是这些没用的家人让自己没法出人头地。
第二天清晨,他背着一个旧帆布包离开了蔡家沟村。包里没装几件衣服,却装着所有的不满和戾气。
他走的时候没跟母亲告别,只是在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踢了一脚树干上的蚂蚁窝。
那些小黑点慌乱地爬来爬去,像极了被他欺负得无处可逃的家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带走的是土坯房里最后一点温度,留下的只有满地狼藉和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2005年的夜市,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像块融化的黄油。
王大奎蹲在一个旧书摊前,手指划过一本封面泛黄的书《风水学入门》。书的封面上画着八卦图,黑色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神秘。
“这书怎么卖?”他抬头问摊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五块钱。”摊主头也没抬,“都是二手的,不还价。”
王大奎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才凑够五块钱。他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块宝贝,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回到家后,他坐在煤油灯前翻书,那些“生辰八字”“阴阳五行”的字眼,像一个个钩子,勾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方向。就是不用干活,不用受累,只要学会这些,就能成为村里最厉害的人。
之后他更是开始疯狂地买风水书,从《周易》到《相宅全书》,书堆在床头,像座小山。
有次他看到书里说“今日不宜出门”,就真的在家躺了一天,饿了就啃干馒头。母亲劝他:“你别整天神神叨叨的,这些都是骗人的。”他却瞪着母亲:“你懂什么?这是玄学,是能改变命运的。”
村里有人听说他在学风水,就来找他算姻缘。王大奎装模作样地掐着手指,嘴里念叨着“乾为天,坤为地”,最后说:“你这命里有坎,得给我五十块钱,我给你画道符,就能破。”对方半信半疑地给了钱,他却把符画得歪歪扭扭,连自己都看不懂。
后来找他算命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说他算得不准。
然而王大奎却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是这些人“命太硬”,自己的道行还不够。
于是他开始更加疯狂地看书,甚至用手机在网上查风水资料,看到不懂的地方,就对着屏幕骂:“这写的什么狗屁,根本看不懂。”
直到有天他在村里看到蒋半仙。是那个腿有点瘸的老头,正被一群人围着,手里拿着罗盘,嘴里说着“这房子朝向好,能聚财”。
蒋半仙的摊位前摆着香烛,还有一些画着符的黄纸,看起来比自己专业多了。
王大奎站在人群外看,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嫉妒。为什么蒋半仙能被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却只能守着一堆没人看的书?
他凑过去,想跟蒋半仙学两招。“蒋大爷,您这符是怎么画的?”他笑着问,语气里带着讨好。
蒋半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给村民算命。
王大奎觉得很没面子,转身就走,心里却把蒋半仙骂了千百遍。想着不就是会忽悠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2018年的春天,蔡家沟村的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像铺了一地的阳光。
村里蔡玉伟家准备建新房,按照习俗,要找算命先生算梁木的方位和时辰。
王大奎听说后,心里很激动,觉得这是自己露脸的好机会。
他主动找到蔡玉伟,笑着说:“玉伟,你家建房子,梁木的事找我啊,我学了这么多年风水,肯定能给你算得准准的。”
蔡玉伟却皱了皱眉:“我已经找了蒋半仙了,他比你有经验。”
王大奎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冻住了一样。“蒋半仙?他不就是个瘸子吗?他懂什么风水?”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怒,“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居然找外人,不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