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漂亮女贼,我是一个保安,那个夜晚,我们开始了故事。
1996年夏天,我在东莞的电子厂当保安,抓到了一个偷集成电路板的女贼。
她扯开衣领说“哥,别送我去派出所”。
一九九六年,东莞的夏天,太阳晒得人变形。永盛电子厂的大门像生锈的铁嘴,朝马路咧着。我穿着那身颜色泛白的保安制服,站在岗亭里,像陀被遗忘的木桩。
腰里别着橡胶棍硌,电喇叭的电量是不足,喊话时带着一种快断气的嘶哑。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痒得像有蚂蚁爬,可又不能脱衣服。带班的老陈说了,这身皮代表着厂子的脸面,虽然我觉得,永盛电子厂的脸面大概就值这一月四百八。
流水线的轰鸣从各个车间里漫出来,灌满耳朵,久了,也就听不见了。
那会儿我十九,刚出老家那口井,跳进这片叫做“南方”的海。海水很深,呛人,但得忍着。我得挣钱,家里指着这个。钱不多,但比种地强。就是熬,熬时间,熬日头,熬每一个漫长滴夜班。
那天轮到我巡夜。后半夜,厂区静得吓人,只有几盏路灯要死不活地亮着,招惹着一群不要命的飞蛾。成品仓库那边,风有点大,吹得一堆不知道什么破烂哐啷响了一下。一开始我没在意,这破地方,老鼠比猫还肥。
可走着走着,后脖颈子那根筋莫名跳了一下。不对劲。那响声太脆生,不像风吹的。
我捏紧了橡胶棍,关了手电,贴着墙根摸过去。仓库侧面的一个小窗户,防护栏有两根钢筋锈断了,掰开个口子,平时拿块破纸板挡着。这会儿,纸板被挪开了,黑黢黢的洞口,像有人刚钻进去。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妈的,真进贼了?
我屏住呼吸,从那个口子钻了进去。里面更黑,一股子灰尘和电子元件的味儿。我不敢开手电,靠着货架的阴影,一步步往里挪。
耳朵竖着,听。
极轻极轻的窸窣声,从最里面那排货架传来。还有压抑着的,一下一下的喘息。
我慢慢探出头。
月光从一个高高的气窗漏下来,刚好照着一小片地方。一个人影,正踮着脚,够着货架顶层的一箱东西。那箱子上印着英文和型号,我知道,是厂里最贵的那批集成电路板,一片就抵我一个月工资。
是个女的,瘦得很,穿着宽大的工服,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她动作很急,也很慌,好不容易搬下那箱子,沉得她手一坠,差点掉地上。
她喘了口气,把箱子抱在怀里,转身就想往窗口跑。
一回头,直接撞进我眼里。
时间好像停了一下。她脸唰地白了,比外面漏进来的月光还白。眼睛瞪得极大,惊恐得像只被手电照住的野兔子。
我也愣了一秒。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女贼。
就这一秒,她反应过来了。怀里那箱东西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转身就想跑。芯片撒了一地。
我一步跨过去,胳膊一伸,拦住了她。“站住!”
她猛地扭身,还想从另一边钻过去。货架之间的通道很窄,我侧身就给她堵死了。她撞在我胸口上,弹回去,后背砸在货架上,哐当一声。
没路了。
她靠着货架,胸口剧烈地起伏,看着越逼越近的我,浑身开始抖。
我喘着粗气,手电光终于亮起来,打在她脸上。太年轻了,看上去可能比我还小点,脸上没什么肉,尖下巴,眼睛很大,此刻全是水光,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叫什么名?哪来的?”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巡夜喊话的沙哑。厂里最近老丢小件,主任发了火,说再逮不住贼,我们保安队都得扣钱。
她不说话,只是抖,嘴唇咬得死白。
“偷东西?知道这一箱值多少钱吗?够你坐几年了!”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凶一点,像老陈训人那样。但我心里其实也有点慌,这是我第一次亲手逮到贼。
她像是被“坐几年”这三个字吓醒了,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顺着脸颊往下滚,悄没声的。
“哥……”
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又软又黏,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口音,跟我老家硬邦邦的土话完全不一样。
“哥,我错了……求求你,饶我这回……”
我没吭声,心里乱糟糟的。按规矩,现在该用电喇叭呼叫老陈,然后把人扭送保卫科,天亮再送派出所。流程我很清楚。
可她看起来……太可怜了。那身工服空荡荡的,显然不合身,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她见我不说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抬起手,颤抖着,伸向自己工服的纽扣。
第一颗扣子解开了,露出底下一件洗得很薄的旧汗衫。
我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上,脸颊耳朵烫得吓人。要知道,我可是个雏啊!
当年我真是太纯洁了。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干什么!穿上!”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差点破音。
身后没动静,只有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怦怦狂跳,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岗亭墙壁上贴的保安守则第一条就是“恪尽职守,严禁徇私”,在那会儿我眼里,跟天条差不多。
可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攥住了我。我想起我揣在左边口袋里的那张纸,那张被我揉皱了又展平、几乎被汗水浸烂的纸。县医院开的病危通知书,我娘的。上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钉在我心里。我需要钱,非常需要,我是不是能问她搞点钱......
汗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滴,砸在水泥地上。时间好像过去了好久,其实可能也就十几秒。
我听着身后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她在系扣子。
我狠狠喘了口气,像是刚跑完一万米。我朝着身后的空气,艰难地挥了挥手,动作僵硬得像断了线的木偶。
“走。”我挤出一个字。“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这句,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身后的人僵了一下,然后就是手忙脚乱的声音。她好像胡乱地把撒在地上的芯片扫进箱子,抱起箱子,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窗口。
窸窸窣窣,然后是落地的一声轻响,脚步声飞快地远去了。
仓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还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站着没动。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转过身。地上空荡荡的,只留下几片被踩脏的落叶,还有那个黑黢黢的窗口,对着外面。
我弯腰,捡起地上掉的一枚小小的芯片,捏在手里,冰凉。然后塞进口袋,和那张病危通知书放在了一起。
我以为我们从此别过,但没想到,我仍是被她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