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稼轩晚年名作《永遇乐 北固亭怀古》,上片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此登北固亭怀孙权刘裕,所以怀者,慨叹今日“英雄无觅”,没有人敢于对北方强敌“气吞万里如虎”。此片注家多同,似无歧异。需要讨论的是下片。
下片前三句云:“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注家都谓指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使王玄谟北伐。玄谟每陈北伐之策,文帝曰:“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结果筹划失当,大败于滑台。接下三句云:“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注家都谓稼轩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至开禧元年(1205)之出守京口,恰为四十三年。前者于注释为有据,后者亦大体与稼轩行事相符。我所见到的各种注本基本上都如此注释。
问题在于,由感叹元嘉北伐失利,怎么一下跳到了诗人自己四十三年前的经历?两者有什么联系?对于极其注重结构的辛稼轩,这种似乎无联系的跳跃是不可理解的。
我认为“元嘉草草”三句,虽用元嘉故事,实指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的北伐。据《宋史》,孝宗即位,张浚力主北伐。隆兴元年正月,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但与史浩战和异议。四月,张浚命邵宏渊帅师次盱眙,命李显忠帅师次定远。五月,李显忠渡淮,克灵壁。邵宏渊攻虹县不下,李显忠使降兵招降之,二将因此不和。朝廷史浩因出兵前未预闻,辞相。李显忠与金人战于宿州,邵宏渊不援,显忠失利。金人再攻宿州,李显患大败之。但殿前统制官张顺通等七人、统领官十二人,以二将不和因而逃跑。五月甲寅,李显忠、邵宏渊大贵于符离。张浚在盱眙得败报,渡淮入泗州,安抚将士,遂还扬州。这就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垦北顾”的宋代现实。可知所谓“元嘉草草”者,隆兴草草也。辛稼轩当然不是反对北伐,而是反对“草草”,以免“仓皇”。
下文“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亦指张浚北伐。自隆兴元年(1163)到开禧元年(1205),古人虚算,正四十三年。稼轩于隆兴前一年奉耿京命南归,而后擒叛贼张安国献俘行在;署江阴签判。隆兴元年即在江阴任上。诗人自身这些经历,自然也涵盖在词里,但扬州路上的烽火,主要应指张浚北伐及其失败;词意才衔接得上。
自符离之败到稼轩作此词,四十三年,宋廷一味屈辱求和,再无重大的军事行动。故诗人慨叹:“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三句字面上又和元嘉北伐关合,而实指人们似已麻木,忘记了国家的耻辱,针对的无疑是眼前现实。而诗人自己已届年暮,犹未能一展恢复宏图。是年三月,还“坐缪举”受“降两官”的处分。诗人由此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