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中旬的午后,河北承德一条土路上突然停下一辆北京牌照的吉普车。车门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走向朱海清的院子,开口便道:“你是冰儿吧?张翠萍是你母亲?”一句话把正在垒柴火的朱海清惊得愣住。
老人自报姓名——李运昌,曾任晋察冀军区领导。“你母亲当年救过我,今天该来还那份情。”李运昌边说边掏出厚厚一沓泛黄纸张。朱海清这才想起六年前翻旧物时发现的欠条,那些纸张上写着“八路军某部临借粮三百斤,如数偿还”“某年某月某日”。当时他不懂其来历,如今答案似乎就站在眼前。

时间拨回到1982年春。张翠萍病逝,享年八十。料理后事时,朱海清从木箱底找到一个小匣子,里面塞满欠条,最早的落款是1939年,最新的是1944年。乡亲们看稀奇,县里也来人询问,可因缺乏旁证,一切只得搁置。
事情悬而未决,直到这天李运昌出现在门口。两人在灶房里席地而坐,门半掩,秋风卷着炊烟吹进来。老人慢慢讲起那段埋在尘土里的往事。
张翠萍1912年腊月出生,小时候没进过学堂,但出奇能干。家里四口地,年景好的时候还不够交租。到十八岁,她便与老实巴交的朱殿昆成亲,再穷也要过日子。1931年冬,大雪纷飞的夜晚,儿子出生,小名“冰儿”,取个“贱”名图吉利。

好景只维持到1933年。日军沿平承线压过来,承德城陷落。那年早春的一天,朱殿昆在地里听见日伪军商量次日埋伏游击队,他赶夜路送信,却在沟口被射杀。两声枪响,改写了一家人的命运。
丈夫尸骨未寒,游击队便把母子带走,“欠了人一条命,不能再欠第二次”。这支自发队伍几个月后被八路军冀东纵队整编,张翠萍成了后勤战士。没有文化,照样能干活:缝军衣,做草鞋,摘野菜,一样不落。战士给她取了个绰号——“张大当家”。
有意思的是,她把“当家”当成责任。为解粮荒,她组织附近妇女打游击式筹粮——夜走小路进封锁区,白天把粮食藏进麦秸垛。收粮的干部怕伤百姓心,总会写下借条。“将来革命胜利,一分不少奉还。”短短一句,成了一张又一张欠条。

1942年八月,李运昌率部在丰宁、围场一带遭七千余日军包围,兵力悬殊。张翠萍熟悉后山密道,她一句“跟我来”,把不到四百人的队伍领进山洞,绕出包围圈。事后李运昌要给她立功,她挥手:“缺粮票就开张欠条,别写我名字,写老百姓。”
抗日胜利后,她回村耕地种谷。内战烽火燃起,她没再提部队的事,只求带好儿子。1949年国旗升起,她抱着七岁的朱海清偷偷抹泪,却依旧推掉县里安排的优抚名额:“国家刚翻身,比我更困难的人多着呢。”
这一过便是三十年。张翠萍种地、喂猪,闲时给儿子讲“老李”“老王”的故事,从不说自己是谁,只嘱咐一条——做人要还得起良心债。1982年她合眼那刻,只留下那盒欠条和一句话:“冰儿,别给国家添麻烦。”

话说到这,天色暗下来。李运昌拿出一封介绍信和数千元抚恤款,仍被朱海清推回。“母亲说过,八路军的欠条,她信得过;钱,她不稀罕。”李运昌沉默半晌,把欠条又递了过去:“那就让历史自己作证,要还的不是钱,是一句承诺。”
院外月色清冷,老栗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欠条在灯光下泛着微黄,字迹却依旧清晰:冀东抗联独立团,欠白面四斗,张翠萍同志转交。承诺留在纸上,也活在很多默默无闻的普通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