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夏,豫西的风裹挟着泥土翻新的气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湿热,拂过拐河村的田野。麦苗已抽穗,青黄相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大地在闷热中酝酿着一场风暴——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将至的预兆。
“子龙哥,有人来了!”谢文甫从山口疾奔而来,布鞋上沾满泥泞,裤脚撕裂了一道口子,手中挥舞着一块红布条——那是他们与外界联络时约定的生死信号:红为急,白为缓,黑为绝境。
刘子龙心头一紧,立即挥手示意隐蔽。谢文甫迅速闪入灌木丛,武凤翔则带人退入后山岩洞。他自己却将匕首悄然藏入袖中,迎着来人走去,步伐沉稳如常,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山口的巨石后,站着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肩上扛着捆干柴,看似寻常樵夫,腰间却鼓鼓囊囊,透着杀机。他咳嗽三声——短、长、短——那是七年前刘子龙与苏曼丽在洛阳地下交通站分别时定下的暗号,只有彼此知晓。
“你是……”刘子龙刚开口,那汉子已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却清晰:“我叫赵三,苏曼丽小姐让我来给你捎信。”他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翻开随身的小本子,露出夹在纸页中的一张照片——
朱鲁岭正与一名佩戴日军军衔的军官握手,笑容谄媚如狗,身后是“商丘东亚洋行”的招牌。
“这狗东西在商丘开了家洋行,明着卖西药,暗地里全是烟土。”赵三啐了口唾沫,眼中怒火翻涌,“上月还拿五百两鸦片换了日军两挺九二式重机枪,转手卖给豫南土匪,专门打劫抗日队伍的补给线。”
他压低声音,字字如刀:“你坐牢,也是他设的局。他早与特务科勾结,故意让你‘发现’那批货,引你入套。近日他回郏县老家祭祖,特务科愿借你手除他——给你个复仇的机会。杀与不杀,由你定夺。”
刘子龙的手猛地按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盯着照片上朱鲁岭那张油滑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徐州监狱里那些被烟土蚀空灵魂的囚徒的呻吟,还有李家婶子抱着儿子尸首哭到昏厥的嘶喊。
“他在哪?”他声音低沉,却如寒铁坠地。
回去的路上,刘子龙绕道龙山北坡。那里有一片新开垦的田地,春风拂过,绿油油的幼苗已长至半尺高,叶片肥厚,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正是罂粟。
他蹲下身,拔起一株,乳白色的汁液从根茎断口渗出,在日光下闪着油光,像毒蛇的涎。那气味甜腻中带着腐朽,令人作呕。
“留着就是祸害。”他对身后的谢文甫说,声音冷得像冰,“今晚,烧了它。”
深夜,龙山脚下,火把如一条赤色的游龙在夜色中蜿蜒。刘子龙举着第一支火把,火苗舔舐幼苗的瞬间,噼啪作响,青烟升腾。他仿佛看见徐州监狱里那些骨瘦如柴的囚徒,看见朱鲁岭账本上“每两烟土换三发子弹”的冰冷字迹,看见无数家庭因一口烟膏而家破人亡。
那火光映照着他眼中的恨意,也映照出一个民族被毒害的伤痕。
武凤翔站在他身旁,手里的火把映出一张年轻却已褪去青涩的脸。他望着火焰吞噬绿苗,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坚定而冷峻。他知道,这火,烧的不只是毒草,更是点燃复仇与正义的引信——是向那些以国难牟利的汉奸发出的战书。
次日辰时,冢头镇集市如一锅沸腾的粥。挑菜的农妇、牵驴的货郎、耍把戏的艺人挤作一团,汗味混着油条、胡辣汤与牲口粪便的气息,在烈日下蒸腾成一片混沌的雾。
刘子龙扮作卖柴的,草帽压得极低,遮住半张脸。柴捆里藏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匕首,刀锋在阴影中泛着幽光,如同蛰伏的毒蛇。
谢文甫挑着空担子在路口晃荡,目光如鹰隼般扫视镇口,扁担微微倾斜,随时可化为武器。武凤翔混在人群里,粗布褂下藏着双枪,手里捏着个刚买的糖人,看起来像个贪玩的少年,可那双眼睛,却像暗夜中的猎豹,牢牢锁定着目标。
辰时刚过,镇口传来骚动。朱鲁岭骑着一匹黑马,三个保镖簇拥左右,腰间枪套在日光下闪着冷光。挑夫担子上的黑布未盖严,露出油纸包裹的烟土,甜腻的腥气随风飘散,引来几只苍蝇嗡嗡盘旋。
“来了。”谢文甫朝刘子龙方向咳嗽两声,扁担在地上划了个圈——信号:保镖四个,多出一人。
刘子龙眼角微动,瞥向武凤翔。少年正靠在老槐树下舔糖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右手已悄然探入柴捆,握住了匕首的木柄。
朱鲁岭勒马停在绸缎摊前,手指摩挲着一匹日本花布,得意洋洋:“这料子不错,给太君捎几匹。”声音不大,却如针扎进刘子龙耳中。
就在这时,武凤翔突然“哎哟”一声,糖人滚落,正好滑到黑马蹄边。马受惊扬蹄,朱鲁岭险些坠马,保镖慌忙扶稳,队形顿时大乱。
“找死!”一名保镖抬腿踹向武凤翔。少年如泥鳅般滑开,顺势撞上挑夫担子。“哗啦”一声,黑布滑落,烟土滚了一地。
“烟土!”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炸锅。小贩丢下摊子,孩童哭喊,场面瞬间失控。
朱鲁岭脸色骤变,拔枪欲灭口。
“砰!”刘子龙的枪响了,子弹精准击中枪套,将手枪震落在地。谢文甫趁机甩出两把飞刀,刀刃如电,钉住两名保镖手腕,红绸在风中猎猎飘动——那是董秀芝亲手缝的刀穗,如今成了索命的符咒。
第三名保镖刚举枪,武凤翔的枪响了。子弹从人群缝隙中穿过,正中咽喉。那人瞪大双眼,血沫喷涌,染红半筐西红柿,像泼洒的朱砂画。
第四名保镖转身欲逃,武凤翔早已绕至其后,枪口顶住后脑:“别动。”声音冷静,颇像久经沙场的杀手。
朱鲁岭狠抽一鞭马屁股欲逃。刘子龙掷下柴捆,抽出匕首疾追,脚下石子咯吱作响。武凤翔抬手一枪,精准击中马前腿。黑马惨嘶倒地,朱鲁岭摔得狗啃泥,金丝眼镜碎裂,脸上沾满尘土。
“刘子龙!我操你祖宗!”朱鲁岭趴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挣扎,声音凄厉如鬼嚎。
刘子龙一脚踩住他后背,匕首抵住脖颈,寒光映着对方惊恐的瞳孔。
“去年在徐州监狱,那些被你用烟土害死的人,也想这么骂你。”他声音如铁,毫无波澜,“你拿同胞的命换枪,换钱,换日本人的笑脸——你配活着?”
匕首划过,一道血线喷涌而出。朱鲁岭的惨叫被集市的喧嚣吞没,像一滴水落入沸油,转瞬即逝。
武凤翔望着地上的血,想起第一次打土匪时的手抖,如今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他知道,这不是嗜杀,而是审判。
“走!”刘子龙拽他向镇外奔去。谢文甫已点燃那担烟土,黑烟滚滚升腾,如为这场复仇燃起的祭香,直冲云霄。
跑到山口,武凤翔突然停下,回头望向冢头镇。阳光穿透烟幕,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如命运的棋局。
“子龙哥,”他声音微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明,“我好像……不怕杀人了。”
刘子龙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落在他枪管的反光上——那光芒里藏着一股狠劲,像龙山的刀影,能劈开最黑的夜。
“记住这种感觉。”他望向开封方向,眼中燃着不灭的火,“以后要杀的鬼子,比朱鲁岭恶十倍。他们烧村、屠城、强抢民女,连孩子都不放过。今天这一刀,只是练手。”
武凤翔摸了摸腰间飞刀,想起刘子龙曾说过的话:“真正的枪术,不是打得多准,是知道该对准谁。”他将枪往腰后紧了紧,刀疤脸土匪的惨状、朱鲁岭的血、烟土燃烧的黑烟在脑中翻腾,像一柄无形的剑,在灵魂深处被千锤百炼,锋芒直指远方的敌巢。
远处的龙山在暮色中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脊背起伏,鳞甲森然。刘子龙知道,这一枪一刀,不过是开始。但看着身边青年眼中那束淬火的光,他忽然确信:
总有一天,这些在龙山练就的本领,会如燎原之火,烧到开封,烧尽那些藏污纳垢的角落。而武凤翔这把刚开刃的利刃,终将在更残酷的战场上,劈出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锋芒——为家国,为苍生,为那永不熄灭的信仰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