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像屋檐下滴漏的水,不紧不慢地过了三天。
顾云深大部分时间待在那间被林晚清理出来的狭小杂物房里。里面堆放着备用的按摩床单、药油和一些杂物,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的、略带陈腐的气味。只有一扇高窗,透进有限的光线。对他而言,这逼仄、昏暗的空间,是眼下唯一的庇护所。伤口在缓慢愈合,但高烧反复,尤其是夜里,时常被伤口的抽痛和混乱的梦境惊醒。每一次醒来,浑身冷汗,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死寂的夜。这种失去掌控、脆弱不堪的感觉,让他焦躁,却又无可奈何。第四天下午,他靠在杂物房冰冷的墙壁上,试图通过那扇高窗判断外面的天色。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是林晚。她敲了敲门框,算是提醒,然后端着一碗药和一盘简单的食物走了进来。“该换药了。”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件日常功课。顾云深“嗯”了一声,依言慢慢挪动身体,趴到那张临时铺了干净床单的矮榻上。这个动作依旧会牵扯到后腰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发出声音。林晚放下东西,熟练地拧亮角落里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依旧是为他点的。她蹲下身,手指准确地触碰到包扎的边缘。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常年接触草药留下的淡淡气息。拆开旧纱布的过程很慢。黏连的伤口被揭开时,顾云深肌肉猛地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听到她极轻地吸了口气。“伤口……有点红肿。”她低声说,指尖在伤口周围小心翼翼地按压、探查,“像是在发炎。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发烧?”她的触碰很轻,带着一种专业的、不含杂念的审慎。顾云深闭着眼,感受着那微凉的指尖在滚烫的皮肤上移动,奇异地缓解了一些灼痛感。“还好。”他简短地回答,声音因忍耐而有些沙哑。林晚不再多问。她开始清理伤口,用温盐水小心地擦洗,然后敷上她自制的、气味辛辣刺鼻的草药膏。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完全不像一个盲人。只有当她的指尖偶尔无意间划过他背部其他完好的皮肤时,才会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栗。顾云深忍不住微微侧头,视线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她低着头,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双失焦的眼睛,此刻因为全神贯注,反而显得格外清澈。她的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嘴唇微微抿着。他忽然发现,她安静的时候,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与她那异乎寻常的镇定和韧性形成一种奇特的矛盾。“你处理伤口很熟练。”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几日,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几句,像这样主动挑起话题,还是第一次。林晚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涂抹药膏。“以前在盲校,跟一位老中医学过推拿和一点简单的伤科处理。后来自己开店,也常遇到扭伤拉伤的客人,备着些药。”她回答得简单,像在介绍一件寻常工具。“盲校……”顾云深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这间堆满杂物的屋子。这里几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你一直是一个人?”药膏涂好了,林晚开始用新的纱布包扎。她的手指灵活地缠绕、打结,动作流畅。“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顾云深不再问。他重新趴好,感受着草药膏带来的、先是一阵刺激、随后渐渐泛起的清凉感,取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痛楚。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轻柔的呼吸声,和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外面巷子里的市声仿佛被隔绝得很远。他不再是一个被追杀的、命悬一线的逃亡者,她也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生活在黑暗中的盲女。他们只是两个暂时栖身于此的陌生人,一个受伤,一个救治。换好药,林晚将东西收拾好。“粥在桌上,趁热吃。晚上我再看看情况。”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谢谢。”顾云深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说。这一次,不再是出于客套。林晚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身影消失在门外,并细心地将门虚掩上。顾云深慢慢坐起身,腰间的痛楚确实减轻了不少。他端起那碗依旧温热的粥,粥里似乎加了一点切碎的青菜,很清淡。他慢慢地吃着,目光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这个盲女,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怎样的过往和韧性。她收留他,照顾他,似乎只是出于一种最朴素的善意,或者说,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她不问他的来历,不探究他的危险,只是沉默地履行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职责。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对待,在他所处的那个充满算计和背叛的世界里,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了。他喝完粥,将碗放下。杂物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高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伤口处的清凉感持续着,连带着焦躁的心绪,也似乎被这昏暗斗室和那个沉默盲女所带来的奇异宁静,稍稍抚平了一些。他靠回墙壁,闭上眼。危险并未远离,追杀者可能就在不远处。但此刻,在这短暂的、被偷来的时光里,他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而门外,林晚将换下来的带血纱布仔细包好,准备找机会处理掉。她走到前面小小的店面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光带来的温度。她静静地“望”着那片光亮的方向,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刚才男人那句低沉的“谢谢”。她知道,收留他是一场豪赌。但不知为何,当他问出“你一直是一个人”时,她那声平淡的“嗯”后面,藏着的是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漫长岁月积攒下的孤寂。这个突然闯入的危险男人,打破了“憩园”死水般的平静,却也带来了一丝……活气。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按摩床上平整的床单。赌局已经开始,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