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像一块冻硬的铁,把城市牢牢焊在灰白的底色里。风从松花江卷过来,掠过楼角,发出“呜呜”的拉锯声,窗框也跟着打哆嗦。可就在这样的清晨,老周头总会准时出现在胜利副食门口,手里提着一只掉漆的铝饭盒,目标明确——排队买刚出炉的大面包。那面包比他年纪还大,外号“大列巴”,足有小腿长,外壳烤成油亮的栗色,硬得能当头盔,却承载着好几代人的暖和劲儿。
第一炉面包通常在六点一刻开炉。锅炉房改造的烤间里,老梁师傅把铁门拉开,一股白汽像雪崩一样扑出来,带着麦芽和焦糖的甜味,瞬间把零下三十度的空气烫出一个洞。面团们安静地躺在长条铁盘上,表面裂着“闪电”纹路,露出金黄的蜂窝。老梁用铁钩钩住盘沿,往外一拽,面包们齐刷刷滚到木案上,发出“咚咚”闷响,像一队练过功夫的胖子,敦实又威风。围在柜台前的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嗅那股介于烤核桃与炒麦子之间的香,嗅得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咽下一口无形的粥。

轮到周师傅时,他把饭盒往前一递,老梁默契地抄起长刀,“咔嚓”一声,面包头被切下来,断面像一幅年轮:深褐、金黄、浅咖,一圈圈叠着发酵的耐心。热气顺着刀口呼呼往外冒,带着微酸的酒味——那是老面种在低温里慢熬一夜的勋章。周师傅把切面扣进饭盒,再盖上一层白布,像给婴儿盖被子,转身一路小跑往家赶。他说,面包会“呼吸”,得让它在寒风里慢慢适应,到家温度刚好,外壳略回脆,里头却软得像棉絮,抹不抹黄油都香。
老式大面包讲究“三醒三烤”。头天下午四点,第一块面种被唤醒,老梁把它掰成蜂窝煤状,扔进新面粉和冰水,开始长达十二小时的低温发酵。夜里车间停火,温度降到十度,面团像冬眠的熊,慢慢把淀粉拆成糖,把蛋白质拆成氨基酸,再合成谁也说不清名字的香分子。凌晨三点,老梁披着军大衣回来,把面团切块、称重、搓成长条,码进铁盘,再推进醒发室。第二炉进炉时,窗外的天还是铁青色,路灯的光像冻住的月亮,而烤炉里的面包却开始膨胀,表皮因热胀冷缩发出“噼啪”轻响,像远处冰面开裂的声音。
买面包的队伍里,有刚下夜班的出租司机,也有准备早市出摊的酸菜姐,还有被爸妈派来的小学生。大家跺着脚、哈着白气,聊起面包却像聊起共同的老同学:谁当年用面包换过电影票,谁把面包藏进书包三天居然没发霉,谁结婚时用面包堵门被新娘一脚踹开。说着说着,有人把刚买的面包掰下一截递过来,外壳“咔嚓”碎成渣,里头却拉出柔软的丝,带着微酸与焦甜,像把东北的冷与暖同时塞进嘴里。那一刻,零下三十度也不再是敌人,而是让香味凝固的幕布,把人的嗅觉和记忆钉在一起。
面包拿回家,吃法各有江湖。老周头喜欢“蒸回春”:把面包切片,码在蒸锅篦子上,水开后三分钟关火,让余热把面包芯蒸得微微湿润,外壳却保持脆硬。出锅后抹一层咸黄油,再撒粗盐粒,黄油遇热化成金液,顺着蜂窝孔往下渗,咬一口,外脆内软,咸甜交织,像冬天里突然有人给你递来一条热毛巾,连心脏都被敷得舒舒服服。年轻人则爱“炭火烤”:把面包切厚片,用铁签子串了,架在蜂窝煤炉边翻烤,边缘渐渐焦黑,掰开时热气混着麦香直冲脑门,再配一碗酸菜粉,碳水与乳酸的碰撞,让寒气从毛孔里溃散。

更地道的做法是“面包炖汤”。把剩面包掰成拳头大块,扔进牛肉汤里小火煨,面包吸饱汤汁却久煮不烂,外层绵软,内心仍保持一点韧劲,像一块会呼吸的海绵。汤里带着西红柿的酸、土豆的沙、洋葱的甜,面包块在其中忽隐忽现,舀一勺入口,先是汤的滚烫,再是面包的绵柔,最后剩下一点麦香在齿间徘徊,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胃壁和胃外的世界一起烤得暖烘烘。
老梁的面包房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挂一块木牌,用红漆写着“今日列巴”。有人建议他改成“胜利俄式面包”,他摆手:“老玩意儿,改啥名,改了就变味。”的确,这面包从诞生那天起就不是为了精致。它粗糙、硕大、外壳坚硬,却能在冰天雪地里给人一个结实的拥抱。它像东北的老伙计——话不多,心眼实,关键时刻能替你挡风,也能陪你喝光最后一杯烧刀子。

雪越下越大,城市被埋进一片钝白。副食门口的队伍却不见缩短,人们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节奏,像给面包出炉打着拍子。老梁把最后一炉推进去,铁门合上,“哐当”一声,像给冬天上了膛。炉火呼呼地烧,面团在暗处悄悄膨胀,香气顺着烟囱爬上天,又顺着风爬进每户人家的窗缝。那一刻,东北的冷与暖被一只面包缝合得严丝合缝,像给冻裂的大地打上一枚甜蜜的补丁。
夜深了,面包房熄了灯,雪还在下。老周头把切好的面包片放在炉边,火苗噼啪,面包香慢慢升腾,像一条看不见的小蛇,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从门缝钻出去,钻进隔壁,钻进整栋楼的梦里。梦里,雪停了,春天从面包心里发出来,像面团一样膨胀、开裂、冒热气,把整座城市的冬天都烤得蓬松酥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