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临死前,苦口婆心地劝我,“姝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的话,找个对你好的人,嫁了,别像我,揣了一门的坏心思,不得善终……”
小姐去世的第八天,我跪在宫门,求了皇上一天,终于如愿,迈进那竖高高的宫墙。
我把自己的一生,关在这方阴不见光的城墙里面,无怨无悔。
我叫姝瑶,是将军府的二女,在我上面,有温婉的长姐,有能干的兄长,我是将军府,最不显眼的幺女,也是受尽宠爱的幺女。
我六岁那年,阿爹犯了糊涂,跟平阳侯协助荣王篡位。
显然,荣王惨败,皇上仁慈,不忍给荣王抹上污名,只是罢了荣王的爵位,平阳侯跟将军府就没那么好运了,男的杀头,女的流放。
面对大军包围着将军府,阿娘跟长姐都抹了脖子,长姐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提着剑的手,擅擅抖抖的,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怕见血,我怕痛。
后来,我与平阳侯府的女眷一同被流放,刚出了京城,就有旨意传来了,皇上念在宋丞相救驾有功,允宋夫人带平阳侯府至亲的女眷离开。
原来,宋夫人是平阳侯的亲姐姐,这道旨意,是宋相替宋夫人求来的,算是还了当年侯府扶他平步青云的恩情。
我看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位高贵的夫人,跟着她身后的,还有一个比我年长两三岁的姑娘,那姑娘看上去,自带一丝冷气,不似长姐,悲天悯人,也不似阿娘,待人温善,她看着,高高在上而不沾一丝人间情绪,她看这人间,无悲无欲。
宋夫人指着几个女眷,官差就把人给她带走了,那位小姐转身上马车时,她忽而多望我一眼,指着我说,“还有那个小妹妹。”
官差上前拱手,“宋夫人,这小丫头可是李将军的女儿,与平阳侯府并无关系。”
小姐丝毫不惧色,“谁说与平阳侯没关系,她是从前平阳侯的义女,皇上旨意上说,从前平阳侯的至亲,都可以带走,大人是想抗旨不遵吗?”
官差犹豫一下,宋夫人往官差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流放路上,死的死,伤的伤,谁知道到最后,能有几个人能走到北漠,倒是在这京城,我们相府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我那姑娘看着欢喜,也不是多大的事。”
官差把银子往怀里揣,讨好地说,“那是,宋夫人说得极是。”
我就这么被带进相府。
小姐有个好听的名字,宋华年,我记得长姐以前一边荡着秋千,喜欢一边吟着诗,就有这么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我换了干净的衣裳,局促地站在小姐面前,小姐打量了我许久,“你叫什么名字?”
小姐的声音很好听,空洞,又透着一股清幽一般,宛如天上的仙女。
“我,李姝瑶。”我攥着衣裳,把头放得低低的。
小姐轻声说,“别那紧张,来到相府,总比流放北荒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救下来吗,因为啊,我看到你的眼里清澈无惧,在那些惊惶的女眷当中,你临难不乱,你眼底有光,很像从前的我,你以后就在我身边待着吧,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其实,我听不懂小姐的话,但是,听到小姐说,以后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我脑海里闪过长姐悲戚抹脖子那一幕,我眼眶一红,跪在地上,“谢谢小姐救命大恩。”
“罢了,举手之劳,起来吧!”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小姐说的,我眼里清澈无惧,眼底有光,临难不乱,不过是她抬举我罢了,我那不过是,无知者无惧。
在相府一段时日,我才知道,堂堂相府嫡女,过得一点也不好,梅花苑那边有位庶出的二小姐,相爷专宠梅夫人,平阳侯府出事后,宋夫人在相府也不敢高声说话,事事顺着相爷,所以,小姐过的日子,细心谨慎,察颜观色,她分明才八岁的姑娘,却比从前十二岁的长姐还懂事,她心思细腻,一门心思替夫人争宠。
我终于明白,为何小姐看人的眼里,清冷而不沾情愫,她不信人间真情,不信人间悲怜,她只信尊辱,只争荣宠。
我跟着小姐,从六岁到十九岁,从相府到东宫,我看着小姐风光无限,也看着她香消玉殒。
这十三年来,小姐的确做过无数的恶事,比如,替老爷另择良妾,把梅夫人从前的宠爱,争得一丝不剩,比如,陷害二小姐与平南王府世子做苟且之事,借此退了她与世子那不乐意的亲事,还有,小姐三言两语,就把原本该是二小姐嫁入东宫的亲事,轻而易举就夺了过来。
在东宫的时候,小姐还给太子的侧妃下了绝子汤,所有人都说,小姐凶狠歹毒,不配为人母,太子更是把刚出生几日的小公子,从小姐身边夺走,生生让小姐与小公子母子分离,不得而见。
大家都说,小姐罪有应得。
但在我眼里,小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是的,小姐最好了,她不但救我于困难,在我夜夜梦魇,梦见阿娘和长姐倒在血泊里的时候,是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安抚我,我夜半惊梦,发高烧,是小姐守着我一宿,小姐说,她原本也是可怜人,看不得我吃半点苦。
小姐待屋里的人,极好的,从不高声骂半句,就算夫人有气往我们身上撒,小姐也会护着我们,小姐做过的所有恶事,不过是争得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如果非得说她有错,就错在她生在相府。
小姐说,她不信人间有爱,可是,她把她所有的温情都给了太子而不自知。
小姐终于还是一病不起,过往荣宠,皆是云烟,小姐薨了,小姐去的第二天,皇上也薨了,如果小姐多活几日,她一定会风风光光地从东宫登上皇后这位子,母仪天下的,那是小姐争了一辈子,却无缘了。
小姐把她那一箱子的首饰地契一并给了我,让我找一个爱我的人,好好过下半辈子,到了临终,从不信人间有爱的小姐,竟相信,人间有真爱了。
可是,小姐,你的深恩,我无以为报,所以,我怎能弃你而不顾呢,你心系小公子,那是大周的皇长子,小姐,你守护不了的人,奴婢来替你守护,你就安息吧。
小姐去世前,小姐身边也就只有我,太子继位后,兴许他觉得,我帮小姐做了那么多的恶事,我一定也是个极恶不善的人,他看在我相府的旧人,把我放回去。
小姐去世的第八天,太子继位,东宫的人如数进了宫,那日京城漫天飞雪,我跪在宫门口,求皇上让我进宫,照顾皇长子。
彼时正是国丧,宫门城墙上,挂着两个大白灯笼,灯笼下面系着的长长素白布帛,在雪风中,摇摇晃晃。
风一阵,雪一阵,噬骨的寒意,让我瑟瑟发抖,我忽而想起,那日皇上从小姐怀里抢走皇长子,小姐赤脚追出来,她在雪地上也跪了一宿,小姐的心,大概是在那会慢慢死去了。
我看着摇摆的布帛,身子无力,缓缓地闭上双目,重重地摔下去。
等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重幔暖榻,一个宫女见我醒来,她上前扶起我,“姑娘,你醒啦。”
“这里,这里是哪里?”我惊慌。
“姑娘莫慌,这里是慈福宫,太后娘娘知道姑娘心系大皇子,就让姑娘进宫照顾大皇子,等姑娘身子好些,就可以去见太后娘娘了。”
所以,我是进宫了?
我倏然从榻上下来,“我现在就可以去见太后娘娘了。”
宫女见我着急,她就带我去见太后娘娘了。
太后娘娘一身素衣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刚扫过,又堆了新雪,不知她站在那里多久了,她的肩膀上也沾了许多积雪,我伏跪在地上,没闻声,不敢抬头。
许久,太后才让我起身,她回过头看着我,像是跟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你说,这人争强好胜,争了一辈子,图什么呢,最后,不也是一胚黄土埋白骨。”
太后端庄华贵,一身素衣更衬得她多了几分韵味,也对,后宫里的女子,哪个容颜是逊色的。
太后走到我面前,打量我一番,“不管从前宋氏做了什么事,都随她去了,既然你想替她照顾仁儿,也是好事,毕竟宋氏手底下的人,对仁儿多少有些真心,你若是真心待仁儿,就安心在慈福宫待下去,哀家不会薄待你,可如果你还像宋氏那般,心怀歹意,行恶多端,你这条命死不足惜,可别把仁儿也搭上了,哀家绝不轻饶你。”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明察,奴婢只是一心一意想照顾大皇子,绝无非分之想。”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个字。”太后摆手,让徐麽麽把我带下去。
大皇子生养得并不好,又怕生,四岁多了,走路还不太稳,容易摔跤,我来这两个月,太后见我尽心尽力以大王子为重,就放心把大王子全交权给我照顾。
许平生是继小姐后,第一个关心我的人。
许平生是专替大皇子疗理身子的太医,依太后的嘱付,他每日来给大皇子请脉,一来二往,我们也就熟悉了,他是个细心,话不多的人。
除夕那晚,大皇子突发高热,我连忙差人去请太医,还好是许平生当值,他替大皇子请完脉,开了药,并嘱咐我,大皇子并无大碍,我才松口气。
那晚,我守着大皇子到深夜,丝毫不敢怠慢,守得太久,我有些犯困,就到院子处走走,许太医却折身回来了。
我惊愕,“许太医,你怎么又回来了,该不会是大皇子有哪里对劲吧?”
许太医温软地笑着,“大皇子没事,就是偶感风寒,高热退下去,就没事了。”
“那这个时辰,你还回来?”
许太医从他的医箱里取出一块芙蓉酥,“姝瑶姑娘,今天是除夕夜,这个是皇上刚才赏给太医院的,我又不喜甜食,我猜姑娘也是没睡意,不如拿来给姑娘吃了,省得糟蹋了。”
我眼眶红灼,这个芙蓉酥是小姐生前最喜欢吃的,我进相府第一天,小姐桌面上就摆了一盘芙蓉酥,我看着它,不停地咽口水,小姐笑话我,还好没发配北漠,若不然,别说口谗了,能不能填饱肚子还不知道呢。
小姐病重的那些日子,什么都吃不下,我就亲手给她做芙蓉酥,小姐说,她这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事,就是从官差那里把我救下来。
许太医着急,他摸着一块手帕递给我,“姝瑶姑娘,你不喜欢吃,不吃便是了,你别急啊,你怎好端端就哭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接过芙蓉酥,轻摇头,也接下那方帕子,擦了眼角,“我喜欢吃,我不过是想起小姐了,许太医,谢谢你。”
许太医看着我笑了,他才长松口气,我们坐在台阶上,谁也没说话。
顷刻,许太医才悠悠地说,“从前大皇子身边宫婢那么多,也就只有姝瑶姑娘才真心实意待大皇子好的,说句不好听的,那些宫婢由着大皇子耍性子,贪凉贪热,才会让大皇子小小的年纪,身子却不大好。”
我着急,“那依太医的意思,大皇子还能把身子养好吗?”
“姝瑶姑娘别担心,小儿多病是常态,只要日常吃食里面,仔细一些,由里至外,时间长一些,慢慢就会养好的了。”
“那大皇子就有劳许太医多些照顾了。”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许太医说着,他忽而从嘴皮飘出一句话,“姝瑶姑娘,你是个好人,在宫里,多留个心眼,不是什么坏事。”
我心咯噔了一下,好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说,我是个好人,不觉有些好笑,“许太医,识人不止识面,别以为别人三两句话,就是掏心掏肺的了,评心而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好人,许太医可别把我看得太高了,我照顾大皇子,全因私心,小姐从前对我有恩,我曾经也揣了很多坏心思。”
许太医侧目看着我,他目光深幽,片刻,缓缓而笑,“姝瑶姑娘,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不堪,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很多种的,有些是悲天悯怀,有些是不染尘涴,有些,是一身污泥,却满心堂亮,也许,从前你是做了些不应该做的事,人生无常,谁敢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犯错呢?”
我咽喉哽硬,“许太医,那你说,我是哪种好人?”
“满身污泥不由己,一心堂亮,藏不了阴晦。”
我愣懵着,良久,才冲许太医缓缓发笑,满身污泥不由己,一心堂亮,藏不了阴晦,“许太医,是不是读书人说话都这么好听的?”
“纸上读书,终是肤浅了,我见姑娘第一眼,就一见如故,后来我才想起来,原来姑娘像是从我书里面走出来的模样,身世飘零,卑微又强韧。”
我跟着小姐这么多年,多少学得些察言观色,我与许太医素来谈话,只限于大王子,今天晚上,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点都不寻常,我挺直身子,有些警惕,“许太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许太医肆意地盯着我看,“从前有幸随父亲到将军府给将军夫人看过两次病,将军府的二小姐第一次给我泼了墨,第二次就用一块芙蓉酥来讨好我。”
我嘴唇轻轻颤抖,慌忙垂下眼帘,将军府那么久远的事,久到我以为,我都忘了,我曾经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我一度以为,我只是相府的婢女,生来为奴。
原来,有些事,不用提起来,也是刻在心骨里,忘不掉的。
的确,我依稀记得,那年入冬,阿娘身子不适,请了一个太医过府。
那天我跟婢女闹着玩,我们打赌,把一盘墨水倒在雪地里,到底是变白了,还是变黑了。
最后,这盘墨水泼到太医的儿子脸上,事后,我还被阿爹罚抄了一遍礼诗。
第二天,我看到太医儿子来,就把到口的芙蓉酥递给他,以示歉意。
要知道,那会我觉得芙蓉酥便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我道歉可是诚意十足的。
没想到,还能再遇故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倒抽口气,“许太医,从前的事莫要再提了,我爹做了那般忤逆的事,而我贪生怕死,苟活于世,原本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怎么配得起许太医一句好人呢。”
许太医伸手拍下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他的手掌厚实有力,“姝瑶姑娘,你是宋小姐领旨把你救出来的,怎么算得了贪生怕死呢,况且,人活一口气,谁不贪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你不必太执着往事。”
那天晚上,许太医陪我守着大皇子,也算是陪我守岁了,那晚我们聊了许多,那些从前被我隐藏在心底的记忆,一件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