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我把唯一的面包让给一个饿晕的陌生人,他醒来后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说:兄弟,这个你收好,以后你要是想做服装生意,就去广州找我姐姐
......
1993年的春天,我饿了三天。
不是夸张,是真的三天没吃东西。
我叫林志强,湖南衡阳人,那年二十四岁。
供销社黄了,工资发不出来,我爸又得了肺癌,前前后后治病花了两万多,家里欠了一屁股债。
我爸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强子,你弟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你一定要供他上大学。咱老林家,就指望他了。」
我答应了。
但我不知道钱从哪儿来。
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凑了三百块钱,决定去广州闯一闯。
都说广州遍地是黄金,弯腰就能捡。
我信了。
火车票花了四十七块,硬座,要坐二十多个小时。
我带了五个馒头当干粮,打算省着吃。
结果馒头在第一天就被人偷了。
我饿着肚子,熬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火车快到广州了,我饿得眼冒金星,差点从座位上栽下去。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躺在车厢连接处的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已经昏过去了。
旁边的人都绕着走,没人管他。
我摸了摸口袋——还剩最后一个面包。
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看着那个面包,又看着地上的人。
我把面包掰开,塞进了他嘴里。
他醒来之后,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我手里。
「兄弟,这个你收好。以后你要是想做服装生意,就去广州找我姐姐。」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个名字:华锦服装,陈丽华。
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广州服装圈意味着什么。
三个月后,我才明白——
陈丽华,是广州最大的服装批发商之一。
而我,一个湖南乡下来的穷小子,即将被卷入一场关于服装、金钱、家族和权力的惊天博弈。
在那场博弈里,有人倾家荡产,有人身败名裂,有人从天堂跌入地狱。
而我,必须学会一件事——
在这个丛林里,善良是奢侈品。
但没有善良,你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01
1993年3月15日,凌晨四点,火车快到广州了。
我靠在硬座上,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三天了。
三天没吃东西,人是真的会死的。
我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脑袋嗡嗡作响,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车厢里的人大多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和脚臭味。
我闭着眼睛,想着到了广州之后该怎么办。
找个活儿干,先填饱肚子,再想办法赚钱。
就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候,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骚动。
「那边躺着个人!」
「是不是死了?」
「去看看啊!」
「我不去,万一是碰瓷的呢?」
我睁开眼睛,往那边看了看。
车厢连接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二十多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旁边的人都绕着走,没人敢上前。
我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往那边走去。
我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但很弱。
「这人怎么了?」我问旁边一个中年男人。
那人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是广州人,来湖南出差的,被人骗了,钱都没了。在火车上躺了两天了,也没人管。」
「饿的?」
「大概是吧。」那人看了我一眼,「你别管闲事,万一他讹上你呢?」
我没理他。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人,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口袋里有一个面包。
那是上车之前,一个好心的大姐塞给我的。
她说:「小伙子,看你可怜,这个面包你拿着路上吃。」
我一直舍不得吃,想留到最饿的时候再吃。
现在,就是最饿的时候。
但地上这个人,比我更需要它。
我把面包掏出来,掰开,塞进了他嘴里。
他的嘴唇动了动,本能地咀嚼着。
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水——那是我在车站花五毛钱买的——拧开盖子,一点一点喂给他。
过了几分钟,他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黑的眼睛,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光芒。
「你……」他看着我,声音沙哑,「你救了我?」
「嗯。」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把他扶住了。
「别动,先缓一缓。」
他靠着车厢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谢谢你。」他看着我,眼眶红了,「谢谢你,兄弟。」
「没事。」
「你叫什么名字?」
「林志强。」
「林志强……」他念了一遍,「我记住了。」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收好。」
我低头一看——纸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流花路128号,华锦服装,陈丽华。
「这是啥?」
「是我姐姐的公司。」他说,「你以后要是想做服装生意,就去找她。报我的名字,她会帮你。」
「你姐姐?」
「对。」他看着我,「我叫陈家明。我姐叫陈丽华,是华锦服装的老板。」
我愣了一下。
华锦服装?
我听过这个名字。
在老家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过,广州有个华锦服装,是全中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商之一。
「你姐姐是华锦服装的老板?」
「是。」
我看着他——皱巴巴的衬衫,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什么大老板的弟弟。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会……」我指了指他的样子。
「说来话长。」他叹了口气,「我是来湖南考察市场的,结果被人设计了。跟我一起来的人,把我的钱全骗走了,还把我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偷了。」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也联系不上家里人。在这火车上躺了两天了,差点饿死。」
他看着我:「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真的就死在这儿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弟,」他握着我的手,「我欠你一条命。这个恩,我一定会还。」
「你去找我姐姐吧。她会帮你的。」
火车开始减速了——广州到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先回家处理点事。过几天,你去华锦找我姐,报我的名字。」
「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他点点头,往车门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林志强,你是个好人。」
「希望你以后的路,能顺顺当当的。」
然后,他下车了,消失在了人流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旁边有人凑过来,问我:「那人给你的是啥?」
「一个地址。」
「啥地址?」
「华锦服装。」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华锦?你是说流花路那个华锦?」
「是。」
「我靠!」他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兄弟,你发了!」
「华锦你知道是啥吗?广州服装圈的老大啊!老板娘陈丽华,人称'华姐',整个白马市场都要给她面子!」
「你认识她?」
「不是我认识她。是那个人,」我指了指陈家明离开的方向,「他说是华锦老板的弟弟。」
「老板的弟弟?」那人瞪大了眼睛,「那你刚才救的是陈二少爷?」
我没说话。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
但不管怎么样,我到广州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
02
我没有直接去找陈丽华。
原因很简单——空着手去求人,太丢脸了。
我决定先自己闯一闯,摸清行情再说。
广州火车站出来,就是一片乌泱泱的人海。
到处都是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操着各种口音,吆喝着买卖。
「老板,要住店不?二十块一晚,干净卫生!」
「靓仔,要吃早餐不?肠粉、云吞面、艇仔粥,样样都有!」
「大哥,要不要找工作?搬运工、服务员、保安,包吃包住!」
我摸了摸兜里的钱——两百五十三块,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馆——十二块钱一晚,一个八人间的铺位。
房间里臭烘烘的,到处都是汗味和脚臭味。
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先买了两个包子填饱肚子,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门了。
我的目标是白马服装市场——全中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
都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弯腰就能捡。
我要去看看,黄金到底长什么样。
白马市场在流花路,离火车站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远远望去,是一栋巨大的建筑,五六层高,门口人山人海。
我挤进去,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里面是一排排的摊位,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每个摊位上都挂满了衣服——T恤、衬衫、裙子、裤子、外套……什么都有。
摊主们操着各种口音,跟客人讨价还价。
「这件T恤多少钱?」
「十五!」
「太贵了,十块行不行?」
「不行,最少十三!」
「十二!」
「成交!」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一笔生意就做成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钱是这么赚的!
我在市场里转了一整天,把每一层都走遍了。
我发现了几个规律:
第一,位置很重要。一楼和二楼的摊位最好,人流量大,生意也好。越往上走,人越少。
第二,货源很重要。那些生意好的摊位,衣服的款式都很新,质量也好。生意差的摊位,款式老旧,质量一般。
第三,关系很重要。我看见好几个摊主跟客人称兄道弟,明显是老关系。新面孔来了,人家都不怎么搭理。
我想找个摊位试试水,结果发现根本挤不进去。
好位置早就被人占了,差位置也要交「入场费」。
我问了一下价格——一楼的摊位,一年租金三万块;二楼的摊位,一年租金两万块;三楼往上,一年也要一万块。
一万块!
我兜里只有两百多块,连个零头都不够。
我在市场里转到傍晚,又累又饿,一笔生意都没做成。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拦住了我。
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哪儿来的?」其中一个人上下打量着我。
「湖南。」
「新来的?」
「是。」
「想在这儿做生意?」
「想看看。」
那人冷笑了一声:「想看看?这儿是白马市场,不是菜市场,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你知道规矩吗?」
「什么规矩?」
「入场费。」他伸出一只手,「一百块。」
「一百块?」我愣了,「我就是进来逛逛,也要交钱?」
「废话。」另一个人插嘴,「这儿每个人都要交。不交钱,你就别想在这儿混。」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阵憋屈。
但我知道,这种地头蛇惹不起。
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递给他们。
那人接过钱,数了数,塞进口袋里。
「行,算你识相。」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这儿是赵德彪的地盘。以后想在这儿做生意,先来找我们登记。」
「赵德彪?」
「对,我们老大。」他指了指市场的方向,「一楼到三楼最好的那几排摊位,都是我们老大的。你要是想租摊位,找我们。」
说完,他们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攥着兜里剩下的一百五十多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广州。
这就是白马市场。
遍地是黄金?
黄金没看见,倒是先被人宰了一刀。
晚上,我蹲在市场门口,数着兜里的钱。
一百五十三块。
够我在这儿撑半个月。
半个月之内,我必须找到赚钱的门路。
不然,我就只能灰溜溜地滚回湖南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
「小伙子,新来的吧?」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瘦瘦高高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
「是。」
「我看你在这儿蹲了半天了,」他在我旁边坐下来,「饿了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子,递给我一个。
我愣了一下,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真香。
「谢谢您。」
「甭客气。」他也咬了一口包子,「我姓周,大家都叫我老周。在这儿做服装生意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
「对。」他看着我,「你呢?叫啥?哪儿人?」
「我叫林志强,湖南衡阳人。」
「湖南人啊,」他点点头,「来广州找机会的?」
「是。」
「想做服装生意?」
「想看看。」
他笑了笑:「看看?你今天被人收了一百块'入场费'吧?」
我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那几个小混混,专门盯着新来的人宰。」他叹了口气,「你运气不好,第一天就撞上了。」
「那个赵德彪是谁?」我问。
老周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别惹他。」
「为什么?」
「他是白马市场的地头蛇。一楼到三楼最好的那几排摊位,都是他的。他还跟市场管理处的人有关系,谁不听话,他就让人'处理'。」
「处理?」
「上个月有个河南人,不服气,不肯交保护费。」老周的声音更低了,「腿被打断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在这儿做生意,是不是必须通过他?」
「也不是。」老周说,「你要是有自己的货源、自己的客户,可以不理他。但新人嘛……」
他摇了摇头:「难。太难了。」
「你一个外地人,没有关系,没有本钱,想在这儿混,比登天还难。」
我沉默了。
老周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我跟你说句实话。广州这地方,遍地是机会,但也遍地是坑。」
「你要是没有门路,趁早回家吧。别把命搭在这儿。」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市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里乱成一团麻。
老周说得对。
我没有关系,没有本钱,没有门路。
在这儿,我什么都不是。
但我不能回去。
我爸临死前说,要我供弟弟上大学。
我答应过他。
我不能食言。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华锦服装,陈丽华。
也许,是时候去找她了。
03
华锦服装的总部在流花路128号,离白马市场不远。
是一栋六层的独立建筑,门口挂着金字招牌——「华锦服装」四个大字,气派得很。
我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一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大厅。
地上铺着大理石,墙上挂着巨幅的服装海报,中央摆着一盆一人多高的绿植。
前台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穿着整齐的职业套装,正在打电话。
我硬着头皮走上去:「你好,我想找陈丽华陈总。」
其中一个姑娘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一脸的风尘仆仆。
搁谁看了都像是个要饭的。
「你有预约吗?」她的语气不冷不热。
「没有。但是……陈家明让我来的。」
她的表情变了。
「你说谁?」
「陈家明。陈总的弟弟。」
她跟旁边的同事对视了一眼,拿起电话,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态度明显热络了一些:「请稍等,陈总马上下来。」
我在大厅里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也不知道那个陈家明说的是不是真的。
万一是骗我的呢?
大约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职业套装,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她的五官算不上多漂亮,但眼神很亮,走路带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的气质。
她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
「你就是林志强?」
「是。」
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秒钟,然后说:「跟我来。」
我跟着她进了电梯,上了六楼。
六楼是办公区,一间间的办公室,隔着玻璃能看见里面的人在忙碌。
最里面是一间大办公室,门上挂着「总经理」的牌子。
她推开门,走进去,示意我坐下。
办公室很大,装修得简洁大气。
靠墙是一排书柜,中间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堆着各种文件。
她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看着我:「说说吧,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
我把火车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面包,你自己不饿吗?」
「饿。」我说,「饿了三天了。」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
「他比我更需要。」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弟弟昨天回来了,跟我说了你的事。」
「他说,你救了他的命。」
「谈不上救命,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不能看着人死在眼前。」
她笑了一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林志强,你知道我弟弟为什么会落到那个地步吗?」
「不知道。」
「他去湖南考察市场,是我安排的。」她说,「但有人不希望他顺利完成任务。」
「谁?」
「不重要。」她摆了摆手,「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你救了他,他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所以,」她看着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想要什么?」
我愣了一下。
「我……我想做服装生意。」
「服装生意?」她挑了挑眉,「你懂服装吗?」
「不懂。」我老实回答,「但我愿意学。」
「你有本钱吗?」
「没有。」
「有关系吗?」
「没有。」
「有渠道吗?」
「没有。」
她听完,笑了。
「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做生意?」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
我什么都没有。
「但你有一样东西。」她忽然说。
「什么?」
「胆子。」她看着我,「你敢把最后一个面包给一个陌生人。这份胆量,不是谁都有的。」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林志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要想清楚——这个行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我,「这个行业,是丛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你今天被人收了一百块'入场费',是不是?」
我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赵德彪的人,专门盯着新来的外地人宰。」她说,「这只是开始。以后你会遇到更多的麻烦——抢货的、砸摊的、敲诈的、使绊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你准备好了吗?」
我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钟。
「准备好了。」
「真的?」
「真的。」我说,「陈总,我不是来讨饭的。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你给我一个机会,我用本事来还。还不了,我认栽。」
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赏。
「好。」她按下桌上的电话,「让阿才过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瘦瘦高高的,皮肤黝黑,一口潮汕普通话。
「华姐,找我?」
「阿才,这是林志强,我弟弟的朋友。」陈丽华说,「从今天起,让他跟着你学做生意。」
「好。」阿才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去吧。」陈丽华对我说,「有什么事,找阿才。」
我站起来,朝她鞠了一躬:「谢谢陈总。」
「别谢我。」她说,「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把握住,看你自己。」
「还有,」她看着我,「我弟弟说你是个好人。但在这个行业,好人不一定能活下来。」
「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准备好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跟着阿才出了办公室。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阿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华姐很少给人机会。你运气不错。」
「谢谢才哥。」
「别谢我。」他说,「以后有的是苦吃。」
04
阿才是潮汕人,在白马市场做服装辅料——拉链、纽扣、布料这些。
他不是华锦的员工,但跟华锦有长期的合作关系。
用他的话说,他是华锦的「外围」。
「什么叫外围?」我问。
「就是,不属于华锦,但靠着华锦吃饭。」他说,「华锦的货,我帮忙配辅料;华锦的客户,我也能接一些零散的单子。」
「这叫'借大树乘凉'。懂吗?」
我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就跟着阿才学做生意。
他教我怎么看货、验货、算成本。
「这块布,你摸摸,」他递给我一块布料,「感觉怎么样?」
「挺软的。」
「软是软,但不够密。」他捏了捏布料,「你看,这种布料,织得稀,穿几次就起球。」
「好布料应该是这样的——」他又拿出一块布料,「你摸摸。」
我摸了摸,确实感觉不一样,更厚实,更有质感。
「这两块布,差价多少?」阿才问我。
「不知道。」
「三毛钱一米。」他说,「别小看这三毛钱,一件衣服用两米布,成本就差六毛。一百件衣服,就差六十块。」
「六十块,够你吃一个月了。」
我听得认真,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除了看货、验货,阿才还教我怎么跟客户谈价钱。
「砍价是门学问。」他说,「砍多了,人家不卖;砍少了,你亏钱。」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货比三家。」他说,「同样的东西,你去三个地方问价,就知道市场价是多少了。」
「知道了市场价,你就有底气了。」
我跟着阿才跑了一个星期,把白马市场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哪家的布料好,哪家的拉链便宜,哪家的纽扣款式多……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阿才看了我的小本子,点了点头:「不错,有心了。」
「才哥,还有什么要学的?」
「最重要的一样,」他看着我,「规矩。」
「什么规矩?」
「白马市场的规矩。」他压低声音,「这儿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地方。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比如呢?」
「比如,赵德彪。」
又是赵德彪。
「他是什么来头?」我问。
「本地人,在这儿混了十几年了。」阿才说,「一楼到三楼最好的那几排摊位,都是他的。他还跟市场管理处的蔡主任有关系,谁不听话,就让人'处理'。」
「他收保护费?」
「不叫保护费,叫'管理费'。」阿才冷笑一声,「每个月按流水抽成,抽5%。」
「这么黑?」
「这算好的了。」阿才说,「新人刚来的时候,他要抽10%。干满一年,才降到5%。」
「不交呢?」
「不交?」阿才看着我,「你没听说河南人的事?」
我想起了老周跟我说的——上个月有个河南人,不肯交保护费,腿被打断了。
「那我们怎么办?」
「交呗。」阿才叹了口气,「华姐虽然厉害,但也不想跟赵德彪正面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沉默了。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总觉得憋屈。
凭什么?
凭什么他收钱,别人就得交?
凭什么他说了算?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
我刚来,什么都没有,跟人家斗,只有死路一条。
先忍着。
等我有了本钱,再说。
我跟着阿才干了一个月,终于「出师」了。
阿才跟陈丽华汇报了我的情况,陈丽华点了头,让我开始独立做事。
我的「工作」很简单——帮华锦跑业务。
华锦是批发商,主要做的是大单生意——一次几百件、几千件的批发。
但也有一些零散的小单,量不大,华锦懒得接。
这些小单,就交给我来做。
我每天在市场里跑,找那些需要补货的小商户,把华锦的尾货卖给他们。
所谓「尾货」,就是生产多了的存货,款式可能稍微旧一点,但质量没问题,价格也便宜。
小商户们图便宜,愿意买。
我从中间赚差价——华锦给我的价格是批发价的八折,我卖给小商户是九折,中间赚一成。
一成不多,但积少成多。
一个月下来,我赚了八千多块。
在1993年的广州,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寄了五千块回家,给弟弟交学费,给妈妈买药。
剩下的三千块,我存了起来,当本钱。
日子,似乎在一点一点变好。
但麻烦也来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收摊,赵德彪的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还是那两个人——就是第一天收我一百块「入场费」的那两个。
「林志强是吧?」其中一个人叼着烟,上下打量着我。
「是我。」
「听说你最近做得不错啊?华锦的尾货,都让你倒了不少?」
我心里一紧,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他冷笑一声,「你一个月赚了八千块,叫混口饭吃?」
「我……」
「别解释了。」他打断我,「德彪哥说了,你这生意,他要分一杯羹。」
「怎么分?」
「以后你卖华锦的尾货,流水的30%交给我们,算'管理费'。」
「30%?」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你们凭什么收30%?」
「凭什么?」他走近一步,盯着我的眼睛,「就凭这是白马市场,是德彪哥的地盘。」
「你不交?可以。那你就别在这儿干了。」
我攥紧了拳头。
「怎么?想动手?」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小子,我劝你想清楚。德彪哥的人,你惹不起。」
「上个月那个河南人,你也想跟他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把拳头松开了。
「好,我交。」
「这就对了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记住,每个月月底之前,把钱交到德彪哥那儿。」
他们走了之后,阿才跑过来问我:「他们说什么了?」
「收保护费。」
「收多少?」
「30%。」
阿才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狠?」
「是。」
「那你怎么办?」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在想一件事。
赵德彪每个月收那么多「保护费」,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他一个地头蛇,凭什么能在白马市场横行这么多年?
他背后,一定有人。
那个人是谁?
我要找出来。
05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一边老老实实交「保护费」,一边暗中观察赵德彪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了几个有意思的规律:
第一,赵德彪每个月月底都会去一趟市场管理处,跟那个蔡主任「喝茶」。
第二,每次「喝茶」之后,蔡主任的办公室里就会多几条好烟、几瓶好酒。
第三,有时候,赵德彪的人会帮市场管理处「办事」——比如,清理不交管理费的摊贩,驱赶乱摆摊的小贩。
我明白了。
赵德彪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和蔡主任是「合作关系」。
赵德彪负责收钱,蔡主任负责提供「保护」。
两个人狼狈为奸,把白马市场当成了自己的提款机。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有了底。
但我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我找到了老周。
「周叔,我想问您点事儿。」
「啥事儿?」
「蔡主任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老周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打听他干嘛?」
「就是好奇。」
「好奇害死猫。」老周摇摇头,「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周叔,」我诚恳地看着他,「您也知道,我被赵德彪的人收了30%的保护费。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不是想跟他硬碰硬,我就想……了解一下情况。」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行吧,我跟你说。但你听听就算了,别到处乱说。」
「您放心。」
「蔡主任姓蔡,叫蔡文龙,是市场管理处的副主任。」老周说,「他上头还有个正主任,姓马。」
「马主任是个清官,不收礼、不吃请,铁面无私。但他年纪大了,快退休了,很多事情管不过来。」
「蔡主任就趁机拉帮结派,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各个位置上。现在市场管理处,名义上是马主任说了算,实际上大部分事情都是蔡主任在管。」
「那蔡主任收了赵德彪的钱,马主任不管吗?」
「管不了。」老周说,「蔡主任做事很小心,从来不留把柄。马主任知道他有问题,但没有证据,拿他没办法。」
「而且,」老周压低声音,「听说蔡主任上头还有人。」
「谁?」
「不知道。」老周摇摇头,「反正是个厉害角色,蔡主任不敢得罪的。」
我心里有数了。
蔡主任是赵德彪的「保护伞」,但蔡主任上头还有人。
如果能找到蔡主任的把柄,让他上头的人知道……
也许,就能打破这个局面。
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这么做。
我得先积累实力。
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收摊,忽然接到阿才的电话。
「志强,不好了!你的仓库被人砸了!」
「什么?」
我飞奔到仓库一看,整个人都傻了。
仓库的门被踹开了,里面的货全被扔在地上,泼上了红油漆。
几百件衣服,全毁了。
这是我这两个月攒下来的全部存货,值两万多块。
现在,全完了。
「谁干的?」我问阿才。
「不知道。」阿才的脸色很难看,「但我猜……」
「赵德彪。」
「应该是。」
我攥紧了拳头。
「那个狗东西!」
我想去找赵德彪算账,被阿才拦住了。
「你冷静点!」他按住我的肩膀,「现在去找他,你一个人能打过他几十个人?」
「那怎么办?」我吼道,「就这么算了?」
「先别冲动。」阿才说,「我去找华姐,看看她有没有办法。」
第二天,陈丽华找我谈话。
「我听说了你的事。」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我。
「是赵德彪干的。」我说。
「我知道。」
「您能帮我出头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她说,「为了你,跟赵德彪撕破脸,不划算。」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她说,「你想让别人帮你一辈子,还是自己解决问题?」
「我自己解决。」
「怎么解决?」
「我还没想好。」我说,「但我会找到办法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赞赏。
「好。我可以给你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赵德彪每个月交给蔡主任的钱,蔡主任要分一半给他的上司——马主任。」
「但上个月,蔡主任没交。」
「他把钱扣下了。」
「马主任很不高兴。」
我愣住了。
马主任不是清官吗?怎么会收蔡主任的钱?
「你以为这世上有绝对的清官?」陈丽华冷笑一声,「马主任只是比较谨慎,不是不要钱。」
「蔡主任每个月孝敬他,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蔡主任不孝敬了,他能不生气?」
我明白了。
蔡主任和马主任之间,有裂痕。
而赵德彪,夹在中间。
这是一个机会。
「谢谢您,陈总。」
「别谢我。」她说,「这只是一个信息。怎么用,看你自己。」
「如果你用好了,你就能翻身。」
「如果你用不好……」
她看着我,没有说完。
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用不好,我就完了。
06
我花了一周时间,制定了一个计划。
计划很简单——借刀杀人。
第一步,我要拿到赵德彪收「保护费」的证据。
这需要一个内应。
我想到了一个人——赵德彪手下的一个马仔,叫强仔。
强仔是本地人,二十出头,在赵德彪手下干了两年,一直是最底层的小弟。
我之前观察过他——他对赵德彪很不满。
原因是,赵德彪经常克扣他的工钱。
说好每个月给他一千,实际上到手只有六七百。
强仔敢怒不敢言,但怨气积累久了,总有爆发的一天。
我决定从他下手。
我请他喝酒,一来二去混熟了。
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开始跟我吐苦水。
「强哥,你不知道,我跟着德彪干了两年了,到现在还是个跑腿的。他那些好事儿,从来不带我。赚的钱,他自己分大头,给我几个毛毛雨。」
「那你为什么不走?」
「走?」他苦笑一声,「走了能去哪儿?这行就这么大,德彪打个招呼,谁敢用我?」
我给他倒了杯酒,没说话。
「强哥,你是不知道,」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大了,「德彪那人,黑得很。他每个月收那么多保护费,你知道他自己留多少吗?」
我的耳朵竖起来了。
「多少?」
「至少一半!」强仔打了个酒嗝,「他跟蔡主任说,每个月收十万,实际上收二十万。多出来的那十万,他自己揣兜里了。」
「他不怕蔡主任知道?」
「怎么知道?」强仔说,「蔡主任又不会来查账。再说了,德彪的账做得干净得很,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账?什么账?」
「他有一本账,」强仔说,「专门记保护费的。谁交了多少,什么时候交的,都在上面。那本账,一本是'真账',一本是给蔡主任看的'假账'。」
「'真账'在哪儿?」
「在他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强仔说,「我亲眼见过他记账,一本黑皮的本子。」
我的心跳加快了。
「强仔,」我压低声音,「你能帮我拿到那本账吗?」
强仔愣了一下,酒醒了大半。
「你……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变了:「你想……对付德彪?」
「你敢不敢?」
他沉默了很久。
「我……我不知道……德彪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说,「我只要复印一份,原件还放回去。他发现不了。」
「而且,」我看着他,「你跟着德彪干了两年,他是怎么对你的,你自己清楚。你觉得再干两年、二十年,他会对你好起来吗?」
「不会。」
「那你还在等什么?」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然后慢慢变成了坚定。
「好,」他说,「我帮你。」
三天后,强仔把那本黑皮账本的复印件交到了我手里。
我翻了一遍,全明白了。
赵德彪每个月的「真实收入」是二十多万,但他报给蔡主任的只有十万。
多出来的十几万,全被他私吞了。
这就是证据。
但光有证据还不够。
我需要把这个证据送到正确的人手里。
我想了想,决定走一条「曲线」。
我找到了老周。
「周叔,您认识工商局的人吗?」
老周愣了一下:「你打听这个干嘛?」
「有点事想托人办。」
「什么事?」
「您帮我引荐一下就行。」我说,「具体的事,我自己去谈。」
老周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行吧。」他说,「我认识工商局的一个科长,姓李。他跟马主任是牌友。」
「你要见他?」
「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两天后,老周带我见了李科长。
我没有直接把账本给他看,而是「不经意」地提起了一件事——
「听说蔡主任最近跟德彪那帮人走得很近?」
李科长的表情变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市场里都在传。」我说,「说蔡主任每个月从德彪那儿拿不少钱,但好像没有分给上面。」
「上面?」
「马主任啊。」我装作很无辜的样子,「不是说蔡主任每个月都要孝敬马主任吗?听说最近几个月,蔡主任都没交了。」
李科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听谁说的?」
「市场里传的嘛。」我说,「我也不知道真假。」
「不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这儿有份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那是账本的复印件。
李科长接过去,翻了几页,脸色大变。
「这是……」
「德彪的账本。」我说,「真账。」
「你从哪儿弄来的?」
「您别管我从哪儿弄来的。」我说,「您只需要知道,这东西要是落到马主任手里,蔡主任和德彪都完了。」
李科长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说,「我只是一个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负了,想讨个公道。」
「您是工商局的人,这种事,您比我懂。」
「我把这东西给您,您怎么处理,是您的事。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说是我给的。」
李科长沉默了很久。
「行,」他说,「我知道了。」
一周后,白马市场变天了。
蔡主任被「双规」了。
罪名是「收受贿赂、滥用职权」。
紧接着,赵德彪也被抓了。
罪名是「敲诈勒索、非法经营」。
抓人的时候,我就站在市场门口,远远地看着。
赵德彪被两个警察押着,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脸色灰白,眼神涣散。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看见了我。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警察把他塞进了警车,呼啸而去。
我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根烟。
旁边有人议论:
「赵德彪被抓了?真的假的?」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这下好了,以后不用交保护费了!」
「别高兴太早,赵德彪倒了,还会有李德彪、王德彪……」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抽着烟,看着警车消失的方向。
这是我到广州之后,第一次赢。
赢得干净利落。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赵德彪只是一条小鱼。
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