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好诗皆如画，但那大多数是风景画、风情画。杜甫的这首《春宿左省》呢？乃正就是相对“大多数”的“极少数”——如连环画，甚至如漫画。画出了一个忠臣诚臣一夜加班的故事，满篇透着真实味、亲切味甚至那么一股子憨气……

不知您在加班尤其连夜加班之时是什么感受？疲累？无聊？甚至牢骚满腹、无可奈何？总之啊——总之我的“加班三件套”，固如此也。但，有这么个人不是这样，他不仅不觉得无聊、无奈，不仅没有任何牢骚，还顺手在连夜加班之时留下了如许千古名篇……当如何去说这个人的加班三件套呢——平静，忠勤，甚至带着点享受？——首先，先说这个人是谁吧。这个人就是每一个中文读者的老熟人、家里人，诗圣杜甫。进而，杜甫加夜班留下的那首好诗是，《春宿左省》。是的，即诗题就已摆明给我们了：“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啊我……我在门下省（‘左省’）加班，住在那里加班（‘宿’）……”

所以，一者，《春宿左省》之中，杜甫的加班三件套具体怎么回事呢？如前述，他为何就有着这么不一样的三件套呢？而，二者，这首“加班颂”又好在哪里了呢——说破大天去不也是加班吗，能写出什么有趣乃至动人的东西吗？——我们看诗，杜甫《春宿左省》之诗云：

花隐掖垣暮，

（“掖垣”：左省门下省的矮墙）

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

（“金钥”：宫门钥匙）

因风想玉珂。

（“玉珂”：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声）

明朝有封事，

（“封事”：门下省公文，谏书一类）

数问夜如何。

“花隐掖垣暮”画意

读之，您以为如何？——大约可说，这首《春宿左省》在杜诗之中不一样吧……又一样——又很典型。其不一样之处何在？盖滋味的确是不苦，也不痛。开篇“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就是一种比较轻松比较平静的心情，乃或是看得到诗人的嘴角挂着一缕浅笑。夜色将至，左省墙边这里的花影逐渐黯淡下去了（“花隐掖垣暮”）；天上，投林的栖鸟“啾啾”飞鸣而过……是的，轻松平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玩的呢。

颔联“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玩心更大，庶几将那种平静扩展为了一种兴奋——把嘴角的那一缕浅笑，扩展为了张开双臂、仰头身体欲倾……“星临万户动”说的是什么呢？左省之上，宫禁之上，千门万户之上的星辉，熠熠跳动。进而，“月傍九霄多”，进而是“我加班的这个地方好雄伟好巍峨啊，看吧，它所照到的月光都比别处要多……”

总体上，前两联绘左省之景，但那只是诗人信手动一动画笔——带我们看看他的加班环境吗？显然不只是如此，诗情、诗意自在其中，甚至他写这首时的表情都在其中，字间全都是快慰、释然。

“啾啾栖鸟过”画意

但，不对啊，这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杜甫吗？太是了！且彼时彼刻，他就应当是如此的快慰！释然！——若说杜甫人生最快意的时光，一段当然是“一日上树能千回”的少年时代（《百忧集行》），而另一段，就是这时节了。是时也，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春天也，一则，“安史”之中沦陷的国都长安在不久前收复了（757年秋）。否则，哪里来的“左省”——还“春宿”？逃难去吧，都！

二则，当时不仅“大时代”变好了，杜甫的“小时代”也变好了。安史乱中，肃宗即位灵武（今属宁夏），杜甫说什么也要去寻新天子，中途甚至被安史叛军抓到而关在了沦陷之后一片死寂的长安（《月夜》《哀江头》《哀王孙》等诗），堪堪逃出。千难万险终于见到了新天子，“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一首：此已下自贼中窜归凤翔作》），“这不是我们大唐自己的张骞、苏武吗”，杜甫遂得以被火线拔擢为“门下省左拾遗”……否则，还是那话，哪里来的“春宿”、“左省”之种种呢？这么个人，加这样的班，能不快慰释然吗？

这就不会奇怪为何“这里的杜甫不一样”了吧？盖一则，大时代的情况终于不一样了；二则，人老杜小时代的情况也终于不一样了。杜甫以“杜拾遗”名世，以致我们今天都还这么叫他，便都在这首《春宿左省》里了……——好了，不少了，都知道了，此诗后四句又写了些什么呢？

史思明墓文物

还记得本文开头所说“加班三件套”吗？概而言之，此诗前四句写了其中一件套——快慰，而后四句则写了另外两件套——忠勤，紧张。“不寝听金钥”，诗题“春宿”，实则“不寝”——实则夜不能寐：“总是睡不着啊……好像……像总是能听到开启宫门的锁钥声……”这里透着一种忠勤于职责的紧张感——加完班明明可以休息了吧，他这里却已经在想明天的公务了。而“因风想玉珂”呢？“睡不着，听风吹左省檐下的铃铎，那就像……像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声啊！”更忠勤也更紧张了，恐怕连别的部门朝廷百官的公务都一起操着心呢……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

请益。曰：“无倦。”

（《论语·子路》）

“先之劳之”加“无倦”，诗圣杜甫，于斯备矣——他是真的不只怀有一颗忠恕、爱民乐道的圣贤之心，不只放在诗文里写写，而是但凡给他机会他就真的照实了去干。知之，行之。——到了《春宿左省》尾联“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杜甫知之行之的状态就更动人了，且他这一夜为何如此紧张的原因也直接道明了。为何如此紧张呢？因为明晨有“封事”公文提报。知之行之、先之劳之能够到什么程度呢？隔一会儿便问一次现在什么时辰了。睡不着，想事儿，干脆不睡了。

孔子像

“数问夜如何”句，化用《诗经·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而这个“庭燎”指什么呢？火堆，宫中火堆——既为照明、取暖，也提示着君王惜时、勤政（《郑笺》等）。读到这一层，则杜甫“睡不着，想事儿，干脆不睡了”背后的兴奋、紧张，更兴奋，更紧张了——“国家好容易才回到正轨了啊，好容易啊……抓紧分分秒秒干吧！干吧！”

凡好诗皆如画，但那大多数是风景画、风情画。杜甫的这首《春宿左省》呢？乃正就是相对“大多数”的“极少数”——如连环画，甚至如漫画。画出了一个忠臣诚臣一夜加班的故事，满篇透着真实味、亲切味甚至那么一股子憨气……如前述，这和我们更熟悉的《哀江头》《哀王孙》《三吏三别》那一路且痛且苦的杜诗不一样。盖因根本上，杜甫此生，很少很少这样不一样、不痛苦的时光啊！

但，“这首《春宿左省》在杜诗之中不一样吧……又一样——又很典型”是怎么回事呢？怎就会“又一样，又很典型”了呢？——这是就文学艺术而言，以下我们说它。

“月傍九霄多”画意

杜甫此情，确乎哉不似“经典杜甫”；杜甫此诗，自文学艺术的角度而言，又典型的“经典杜诗”——满是“杜甫制造”的痕迹。

此如：第一，用语极平常，造意却深长，造境却辽阔。《红楼梦》“香菱学诗”一节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诸字明明平常乃至无理，但“合上书一想，倒想是见了这景的”。杜诗正复此也，《春宿左省》正复此也。

譬诸其颔联“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动”字“多”字，是皆平常字矣，却偏偏就是这两个天下人天天写的平常字用在这里最好。看似毫不费力，随便这么一写，便教你看到了长安城好容易才恢复了战前的宁静，看到了大历史、大时代，且那又不是虚空悬置着的大历史、大时代，而是经过了小时代、私人史投影的生动可触的大时代、大历史……杜甫最最重要的文学才能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家常话”却“天人眼”，“圣贤怀”。

您只需想那些杜诗，从小读到大的那些杜诗，需要专门注音解词的都不多吧——“两个黄鹂鸣翠柳”需要吗，“无边落木萧萧下”需要吗，“长使英雄泪满襟”需要吗？却依然能让人从孩提读到鬓苍！

“香菱学诗”剧照

这首“平平但有奇”的《春宿左省》，还好在哪里了呢？——第二，它的章法太严密了，此即“杜甫制造”另一大重要的标志。比如“扣题”。“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这里的“掖垣”扣着诗题中的“左省”而“花”字、“鸟”字扣着“春”字。而那又是“栖鸟”，不是别的状态的鸟，是所以又扣着“春宿左省”这个“宿”字。一丝不漏，匠心独运（吴小林观点）。

再比如它严密中又有变化，严谨又不觉呆板。综看全诗，如何变化的呢？一，时间在变，由“暮”而“夜”而“明朝”；二，空间也在变，由宫中而天上而自己的寝室；随之，三，心情也在变，由轻松平静而快慰释然而紧张、期待……所以即便它扣题扣得那么严丝合缝，却丝毫不让人觉之是一潭精致的死水。

您再想想从小读到大的那些杜诗，哪首不是这样兼具工程师的严谨、小说家的起伏，画家的形象化能力甚至孩子般的自如、真纯？是方家读来读不尽——惊喜频频，外行读来不无聊——频频惊喜……——总之啊——总之是这一首《春宿左省》，味儿太正了，是经典杜诗的味儿也正，经典杜甫的心也正，心既正而文又奇，文奇又辞凡。

“明朝有封事”画意

可惜啊，惜哉是如此忠勤如此爱加班的杜甫，偏就是有班也不给他加。《春宿左省》之后不久，乾元二年（759），杜甫被贬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也就是《春宿左省》之后不久，“左省”就呆不下去了，长安就呆不下去了。自此，杜甫辗转华州、秦州、巴蜀、荆湘……杜甫自此的日子就几乎没有安定过。大唐终究并不知珍惜自己的张骞、苏武……

所以，还是那话，这首《春宿左省》之所以显得不一样，实在是杜甫此生，不一样的时光太少太少了啊！你敢给他轻松平静的时光吗？历史之神道：“不敢”——历史对他是残酷的；甚至文学之神也道：“不敢”——“否则，又何以打磨出如许一身奇才？”除了他的家人，除了他有限的几个知己，千载悠悠，怕也只有我们这些读者心疼着这个人吧……读杜诗，不舍其才，不忍其状——不忍——不舍……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1月25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论语》，《新旧唐书》，辛文房《唐才子传》，王嗣奭《读臆》，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本文多参考此书吴小林老师观点），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