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题超长的五律小诗，诗本身怎么样呢？特色大约有三，亦即是它的好处大约有三：一，章法高超；二，描写惊人；三，写得太真太真故而也太令人不忍……

五律体裁四十个字，而有这样一首五律，题目就差不多四十个字了——三十九个字——不让正文，可以拿去参选“史上最长诗题”了……那么，它是谁的哪一首诗呢？诗中心事，婉曲几许，竟至令诗人把“诗题”写成了一篇“诗序”？以及，更重要者，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呢——别是那种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博眼球之作吧？

第一个问题，它是诗圣杜甫的《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是的，它的诗题长这个样子，超长是不是？反正我是一口气读不完它。而第二个问题，诗圣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把诗写成这个模样呢？心事深深深几许——欲向何处倾啊？下文再说，连题目带诗带这背后的曲折史迹，结合着说。至于第三个问题，“诗圣”既出，这首诗自不可能是那种便宜的博眼球之作了，所以，它好在哪儿了呢？我们放在下文一并说。

杜甫画像

我们看诗……看……请允许我先深吸一口气……杜甫《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之诗云：

此道昔归顺，

西郊胡正繁。（一作“胡骑繁”）

至今残破胆，

应有未招魂。（一作“犹招魂”）

近侍归京邑，（一作“近得”）

移官岂至尊。（一作“远至尊”）

无才日衰老，

驻马望千门。

读罢，您以为如何？恐怕您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超长的题目里——甚至这会儿题目都没读完呢吧？那，我们不妨就先看这首杜诗的题目。虽然很难想象要用“断句”这两个字谈一首小诗的题目，谈吧，这个题目当如何断句？姑妄言之，断为三段。

第一段，“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这一段，叙往事。也就是757年（题目中“至德二载”），时年45岁的杜甫从长安金光门外的小道（题目中“间道”）逃去凤翔寻找唐肃宗（题目中“凤翔”）。是的，“逃出去”，盖杜甫当时被安史叛军抓去，囚禁在沦陷了的长安，而即位不久的唐肃宗辗转至凤翔（今陕西宝鸡）。为了追随新天子报效国家，可不就得先“逃出去”——先“越狱”？

唐肃宗建陵

第二段，“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话近况。也就是天子好容易才还都长安，我也好容易因为越狱加长征——赤心铁胆加福大命大——蒙新天子火线拔擢为了门下省左拾遗（题目中“左拾遗”：杜甫世称“杜拾遗”，故此），哪知啊……哪知这就要被贬谪到华州去了（今陕西华县）……概而言之，我们诗圣的近况就是，千辛万苦从地狱到天堂，而满打满算，天堂就给他住了半年而已（757年秋至题目中“乾元初”758年春）……

第三段呢？叙罢往事，话完近况，第三段就都是眼前事了——曰：“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而今啊，作别长安京中朋友，而今又来到了这座当初逃离长安的金光门，一年不到，却几生几世恍若隔世了……——此处，熟悉历史地理的师友们要问了：“金光门在长安西，华州却在长安东，杜甫出这西门又做甚？”一则，可能彼时杜甫的亲故都在城西（清代浦起龙观点），这是以历史的眼光度之。二则，倘以诗情度之，以人情度之，又何不是因为杜甫故意引朋友们到西门这里作别？既向他们再说一说，故作轻松地再说一说我老杜与这座城门的缘起缘灭，也……也可能是希望朋友们把这一段天可怜见、天见犹怜的故事带到朝中再替他说一说吧……

今天的西安金光门

“再替他说一说”？恋栈不去，为做官吗？自也有之，惟杜甫做官当然主要是为国为民。——“致君尧舜上”、“窃比稷与契”，以及他短暂担任左拾遗时写下的《春宿左省》（“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多么勤勉啊），可证此心；那一路不要命的“越狱加长征”更可证之；《三吏三别》之中的“斯仁至矣”（孔子语）以及那一嗓子裂人肝肺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更——更可证之……

还没看诗呢，仅仅就看了个题目而已，诗意便已怨艾婉曲至此了，那背后的历史便已钃骨锥心至此了……我们接下来看诗。

这首诗题超长的五律小诗，诗本身怎么样呢？特色大约有三，亦即是它的好处大约有三：一，章法高超；二，描写惊人；三，写得太真太真故而也太令人不忍。

首联“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金光门，别离处，这正是我昔日归顺天子的起点啊，想那时……那时这里还遍地“安史”的胡骑呢……而颔联“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一者，是又加深了首联诗意，是又对昔日之事浓重涂抹了一番——抹成：“战乱至今想来都胆寒呢”；二者，加深前意的同时又暗暗转出下文，暗暗由“昔”转到了“今”。金针暗度，珠丝密结，章法推移，不着痕迹（化用沙灵娜、何年、金性尧等人观点）……

今之西安城门夜景

此外，关于此诗的第二大好处“描写惊人”，倘您细细去读这颔联，尤其品一品“应有未招魂”这句：“完了……完了这也写得太狠太狠了吧？”何谓“应有未招魂”？——姑妄言之，昔日被安史叛军惊破的那些魂灵，现在还流落在这长安城乃至整个中华大地的上空呢吧？现在还苦等着我们重振旗鼓，重整山河，他们才好安心回家呢吧？……

“写得太狠太狠了”，盖：一者，因准确而狠——“稳准狠”的“狠”。如此一写，朝廷平乱刚见一点起色而远远远远谈不上胜利的历史坐标点就被诗人极准确地标示出来了。二者，“批评太狠”的“狠”。还有比这更狠的批评吗？“你们啊……你们一不该弄出安史之乱，二不该把平乱之战弄成这个样子……天何言哉？天在看呐！天上的无数人在看呐！”

杜甫之作为“诗圣”的忠直端悫，亦复在此；而他之所以落得个“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的境遇（题目中），之所以落得个“天堂半年游”的啼笑皆非的结果（前文），亦不难想见了……

“你们啊……你们一不该弄出安史之乱，二不该把平乱之战弄成这个样子……”

往下呢——往下又是什么样的章法，什么样的描写呢？其颈联“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继之颔联批评笔，这里变成了讽刺笔；而尾联“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又一变，变成了自嘲笔。我这个天子近侍（“近侍归京邑”）为何落得个移官华州的结局呢（华州离长安不远，故写作“京邑”）？一定不会是您至尊天子的意见的——“不不不，不会！”……这里看似为皇帝开脱，实则呢？实则读不消三读，便读得出来这里面的反话味道。

藏得太浅不成讽刺，藏得太深讽刺不成，惟写成这样“不消三读”的程度刚刚好。

今之西安城门美景

尾联“自嘲笔”呢？在于“无才日衰老”这一句——“唉，归根结底不怨圣天子您啊，归根结底是我太老又太没用了。”还在于哪里呢？在于这一笔与题目中“越狱”“长征”诸往事的遥相呼应。这里的诗外之诗是：“果真吗？我果真是又无才又衰老的吗？您可见过哪个老迈废物能越狱加长征——仅仅半年之前？……”所以这才说，尾联这里更像是一种自嘲。

而“自嘲”是做什么的呢？一，宽慰自己；二，讽刺别人。描写上，一以贯之的稳准狠；章法上，这就又联动上了颈联的“讽刺”乃至颔联的“批评”……我们说起来，仿佛很简单，但，倘不是这样细读，又哪里读得到哪怕一丝突兀的接缝？还是那话：“金针暗度，不准痕迹。”

这个大家都认识

最后，其第三大优点“写得太真太真故而也太令人不忍”又何在呢？——综上，不必说了吧，盖：处处都在，字字见之。

比如对于安史战时的残酷纪实，处处都在；比如对于忠臣诚臣竟落得如此结局的怨艾枯寂，字字见之。全诗最后一句“驻马望千门”，庶几乎融合了上述种种纪实、种种怨艾，融合为了一道深深不知深几许的无可奈何。——那是送别的朋友们都已散去了吧？我又驻马良久，呆呆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金光门——“今生……今生也许就回不来了吧……”——全诗推进至此，批评、讽刺、自嘲诸章法诸笔法，融合为一；往事、近况、眼前诸描写诸心情，融合为一；又一齐融合进了那个三十九字超长漫长的题目中去。

今之曲江池夜景

是啊，我们的杜甫何必把这首诗写成这副模样呢？许是那……那事情本就如此，那心情本就如此，据实据心写之罢了。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还得是您孔夫子孔老师的话啊！——杜甫这一生的这一身诗，上述《论语》，不正就是对它最最贴切的总评吗？这首《至德二载甫至金光门》（原谅我偷这个懒），不亦在其中吗？白云千载，星月周行，我们今天依然爱着诗圣您老人家的种种原因——种种种种，不也在其中吗？……

写于跨多省出差途中

2025年11月26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杜甫《杜工部集》，《新旧唐书》，辛文房《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沙灵娜、何年《<唐诗三百首>全译》，邓诗萍等《唐诗鉴赏大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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