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冰冷的办公室灯火通明。键盘敲打声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屏幕的荧光刺得眼睛生疼。堆积如山的工作报告,手机里不断闪烁的信息提示,像无数条锁链缠绕着我。忽地,右手抬起时撞翻了那大半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顷刻间在键盘上肆意流淌,宛如我内心无声的溃堤。我慌忙站起身,鞋跟却偏偏在黏糊的地板上猛地一滑,只听得“咔”一声脆响,细细的鞋跟竟这样突兀地断裂开来。我踉跄着扶住桌子,望着键盘狼狈的污渍和脚边那只可怜的高跟鞋,一股窒息的绝望顿时扼住了喉咙——这世界,为什么永远在与我为敌?

这段记忆刻骨铭心。那时我几乎被生活沉重的手扼住喉咙,每一次呼吸都费力艰难。直到一位老者的话语穿透迷雾,如晨曦微光般照亮了那个昏暗夜晚。小区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老师傅守着小小修鞋摊。皱纹如树的年轮,刻满他饱经风霜的脸庞。面对我那断了跟、沾满咖啡污痕的鞋,他并未显露丝毫惊异。他用布满硬茧的手接过鞋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他一边低头操作,一边慢悠悠地说话,那舒缓的语气仿佛有种魔力,悄然抚平我心头的褶皱:“小姑娘,人呐,跟这鞋子是一个道理。绷得太紧,太着急,就容易断。”他轻轻锤打着鞋子,“你看这鞋,走路时脚跟先落地,承着全身的重量,最容易坏。人也是这样,心里那根弦要是总绷着千斤重的担子,自己先压垮了,还怎么往前走?”
老师傅话语朴素,却似绵长的钟声穿透灵魂。曾仕强先生睿智的言语瞬间浮上心头:“任何事情,你只要轻松,就不严重;你只要不紧张,问题就不大。” 那一刻,我僵硬的肩膀似乎有了细微松动。
我们这一代人,生于速度与喧嚣的洪流之中,狂奔几乎成为集体本能。996的工位是炼狱亦是勋章,手机里永不熄灭的红点成为囚禁精神的锁链。我们一边吞咽着“内卷”的苦果,一边让“躺平”这个词无奈地在舌尖流转。生活的重负挤压着胸腔,我们急切地喘息,脚步却不敢稍停——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被飞驰的时代列车无情抛弃。犹如李白在《行路难》中的浩叹:“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们举杯又放下,拔剑环顾,孤独茫然四顾时,是否拷问过自己:前方那条无止境的赛道,尽头究竟通向何处?那份催逼我们燃烧生命的焦灼,是否必然的宿命?
老师傅的小摊,成了我心中的一方绿洲。每次路过,总见他悠然坐在那里,仿佛时间的湍流只在别处汹涌。一次,他正专注地给皮鞋上线,老花镜滑落到鼻尖也顾不上扶。他口袋里的老人机突兀地响起来,铃声单调却执着,一声接着一声。然而老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时空,丝毫不为铃声所动,依旧慢条斯理地用锥子引线,针脚匀称得如同精密的艺术品。待他完工,满意地端详那双鞋后,才慢悠悠从口袋掏出那仍在嗡嗡作响的旧手机。“刚才修鞋呢,手上不得空。”他平静地向电话那头解释,脸上没有丝毫歉意或不安。那份专注之后的从容,像一块天然璞玉,静静散发着温润光泽。庄周梦蝶的悠然境界,不过如此:物我两忘,自在随心。
我忍不住问他:“您怎么就能这么…稳得住呢?”老人抬眼笑笑,皱纹里漾出一种岁月的通透:“急有啥用?老天爷给多少米,咱就做多少饭。事来了,一件一件做就是了。”
这朴素的生存智慧,宛如王维笔下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豁达从容。问题或许如山,但我们并非注定要做那被压垮的西西弗斯。老师傅的从容,启示我们面对难题时一种更智慧的姿态:识别真正值得绷紧之弦,学会在重压下舒展呼吸。
我开始笨拙地模仿那份从容。当工作群讯息如潮水般在深夜再次涌来,我关闭了刺眼的屏幕,不再做那个24小时待命的救火队员;当又一个紧急任务劈头盖脸压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拨通电话,清晰地说出:“我需要多一天时间。” 那一刻,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气息也顺畅了许多。每当焦虑的潮水试图将我吞没,我便像那位老师傅修理我的鞋跟一样,专注于眼前最小、最实在的一步——只需完成这一页文档,只需回复这一封邮件。奇妙的是,当心不再恐慌地扑腾,思路反而如溪流般清晰流淌开来。
转变非一日之功。我尝试在日程表中刻下“空白”二字,如同守护圣土。起初,这空白区域总被事务悄然侵蚀填满。直到某个周末,我如同甩掉沉重枷锁般,将手机彻底留在家里,独自踩着脚踏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边缘的绿道上骑行。风拂过脸颊,不知名的鸟雀在树丛深处低鸣交谈,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微而纯粹的脆响。那一刻,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我竟意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生命原本的节律,如此清晰有力。恰如苏东坡泛舟赤壁所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原来我们时时刻刻被宇宙的丰盛慷慨滋养着。
曾国藩一生戎马倥偬,宦海浮沉,却深谙“百战归来再读书”的从容境界。世事纷繁,如剑如刀,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于时刻紧绷的锋芒,而是在急流险滩中依然守护心灵那片宁静的湖面。
两年过去了。办公桌抽屉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备用鞋跟,仿佛一件小小的护身符,提醒着那个凌晨的狼狈与觉醒。手机屏幕上偶尔亮起众多小红点,有些就这样安然躺在那里,安静地等待。面对突发状况,我甚至能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温水,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热,再稳稳着手处理。
曾仕强先生早已点明:“轻松,事情就不严重;不紧张,问题就不大。” 这绝非消极退缩,而是将生命之弓从濒临断裂的紧绷状态,调整到富有韧性的张弛之道。如同那位修鞋的老师傅,敲敲打打之间,修复的何止是鞋履,更是我们早已破损不堪的行走姿态。
人生长途中,最永恒的从容,是在风雨狂澜中心明如镜。
当你又一次感到被无形的绳索勒紧时,问问自己:紧绷的人生,真的配得上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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