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作者;尔曼·黑塞

上一节,我们讲到在辛克莱被霸凌那段时间,他结识了学校里新来的插班生德米安。德米安气质独特,思想成熟,他帮助辛克莱摆脱了弗朗茨的恐吓和骚扰,两人的友谊也因此更进一步。
那么,在这节中,我们来看看,在此之后辛克莱的生活又发生了哪些变化呢?
半个世界
几年后,辛克莱感到,一种原始冲动在他身上滋生,青春期萌发的情欲,被他视为禁果、诱惑、罪恶甚至是毁灭者。童年的世界已悄然从他身上崩塌。
德米安仍是独来独往、孤寂沉默的样子,他比过去更加成熟,且从不取悦他人。他的脸庞,仍然带着非凡的沉静敏锐,智慧的双眼透出坚定的意志。
在教会的预备班上,两人经常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神父讲述。在此期间,德米安只要递来一个眼神,辛克莱就心领神会,对于知识的批判和质疑就会觉醒。
辛克莱发现,德米安似乎会一种神奇的读心术,他能预知别人的举动。他说自己对一些同学已经十分了解,课前,只要他做出手势,对方就会回头,或者挠挠脖子等等。辛克莱起初不信,但当德米安真的做出某个手势后,他惊奇地看见,那几个学生,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出了德米安所说的动作。
辛克莱问德米安:“你能让人按照你的意愿做事吗?”
德米安回答:“不,我做不到。人没有自由意志,就像神父总是叫人按他的思想行事,但他其实也做不到从精神上操控别人。其实,大部分时候,我们可以通过妥善地观察别人,共情他们的感受,准确地说出别人的想法,甚至预测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行动。这种能力是需要练习的。只要你全力以赴,把自己的全部意志专注于一件事上,你就能实现目标。当你能准确地审视某个人,你就会比他自己更加了解他。”
辛克莱听得云里雾里,继续问道:“你说的意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是说,人没有自由意志,可你又说,人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实现目标。我觉得这不太对,如果我无法把握自己的意志,又该如何指使它,去我想去的地方呢?”
德米安欣赏地拍拍辛克莱的肩膀,笑道:“你提的问题很好。人类总是受限于狭窄的空间,难以脱身。但是,我们可以有奇思妙想,比如想去北极。只要我们心中充满期盼,只要这个愿望在我们的生命中萦回不去,我们就能靠着足够强大的意志去实现它。一旦我们能按照内心的命令去尝试一件事,驾驭意志就好像驾驭一匹良驹。”
从那时起,辛克莱也开始向德米安学习,把自己的意志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去实现某个目标。他的思想受到德米安的强烈影响。对于宗教,基于童年以来的虔诚生活,父母的教诲,他仍然怀着深深的敬畏,但是,德米安让他渐渐养成了更自由、更轻松、更具想象力、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待教义的习惯。
德米安告诉辛克莱,《圣经》里的全能之神,完善、高贵、慈爱,但是,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部分,被简单地归为“魔鬼”,对其讳莫如深。就好像人们把上帝尊为生命之父,却对人类繁衍的根本——性行为,闭口不谈,甚至把它解释成魔鬼的把戏。
在德米安看来,人无须为自然生发的事物感到羞愧,一切皆为圣神,人类应该崇拜的,是整个世界,而不是只崇拜一部分光明的世界。既需要上帝的礼拜,也需要魔鬼的礼拜,这才是正确的。
德米安的话击中了辛克莱整个少年时期藏在心中的谜团,也是他对两个世界:黑暗世界和光明世界的思索。德米安说,辛克莱所谓的“光明世界”只是半个世界,人一旦开始思考,就无法躲避另一半的世界。他鼓励辛克莱按照自己的思想去生活,只有经过生命洗礼的思想,才更有价值。
在辛克莱看来,他在宗教课上学到的知识,远没有德米安对他的影响更有价值。德米安带他领略了另一个思想世界的盛典。
有一天课上,两人坐在一起听讲。片刻后,辛克莱察觉到身边座位的异样,似乎已经空无一人。他转过头,看见德米安坐得笔直,像平常一样姿态优雅,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息。他睁着眼睛,但眼中空无一物,呆滞地望向远方。他的嘴唇像木雕一般,纹丝不动。他的脸苍白冰冷,他的双手放在课桌上,仿佛一件静物,整个人好像停止了呼吸。
辛克莱一阵战栗,差点以为德米安死了,但也知道,他没有死,只是完全进入了自身。他紧紧盯着德米安,就像盯着一具雕像。辛克莱意识到,平时和自己交谈的,只不过是半个德米安。也许,他是为了帮助别人,才扮演某种角色,加入芸芸众生。而此刻的德米安,才是真正的他自己,被宁静和虚无环绕,像端坐的神像。如野兽般古老,如磐石般冷酷,看上去一片死寂,实际却充满无法窥视的生机。
辛克莱想,这一刻,德米安在哪里?在感受什么?此刻的他,究竟身在天堂,还是地狱?
没等辛克莱发问,德米安又活过来了似的,开始喘气,他的脸又有了血色,手指又开始灵活地移动,他转过身来看向辛克莱,温和的目光和从前一模一样。
辛克莱的两幅画
假期后,德米安出了远门,辛克莱也被家人送去外地,到一所寄宿高中读书。他依然活在自己的问题中:如何在精神上获得幸福?是做个国家的好公民,父母的好儿子,还是依照自己的本性,走别的道路?
在一群新同学中,辛克莱并不受欢迎,也不引人注意,他常常愤愤地躲在自己的孤寂里,表面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实际上常常感到悲伤。
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开始跟着对方一起下酒馆,初尝酒精让他变得喋喋不休,随即打开心门,跟对方讲起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以及希腊人和异教徒。对方也给辛克莱讲了很多自己的情史。酒馆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绝对的禁忌,但辛克莱觉得,至少自己嗅到了思想和叛逆的气息。
一次酒醉后,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辛克莱成了酒馆常客,总去买醉胡闹,过着自我毁灭、寻欢作乐的生活。但他的内心仍然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恐惧和忧虑。尤其是酒醉醒来时,他总被幻灭的苦楚包围,对自己的沉沦感到深深厌恶。
初春的一天,辛克莱在公园里偶遇一位迷人的姑娘,姑娘身材苗条、着装雅致,看上去很成熟,有一张聪明又带着男孩气的脸。辛克莱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她。他觉得,这位姑娘就像一件圣物,自己要为她在心中开启一座神殿。他不再酗酒,开始重新读书、散步,希望在一片坍塌的生命废墟上,清除内心的黑暗,重建光明世界。
带着这份爱恋,辛克莱戒除了恶习,晚上,他开始画画,本想试着把那位姑娘画下来。但是,越是想象姑娘的样子,他越是画不像,到最后干脆放弃,开始随心所欲地画自己梦境中的脸。让画笔跟随想象,肆意描绘。
终于有一天,他在不知不觉间画出了一张脸。那张脸不是那位姑娘的模样,看上去既像女孩,又像男孩,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坚毅的下巴,整张脸庞充满一种秘密的活力。
辛克莱久久注视着这幅画作,觉得它既像一尊神像,又像一副面具,似乎和某个人相像,但究竟像谁,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把那幅画藏在抽屉里,只要自己独自在家,就拿出来看,还和画中人交流。他觉得,如果自己能找到一个朋友或爱人,那么这幅画上的人,就是他的朋友、爱人的样子,是他生死的模样,是他命运的声音。
有一天,辛克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画中人有着一张很像德米安的脸。对德米安的回忆再度涌来,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德米安的音信了。
一段记忆连着一段记忆,夜半时分,辛克莱梦见了德米安和自家拱门上那枚雀鹰徽章。当年,德米安对那枚徽章一直很感兴趣。醒来后,辛克莱开始画那枚徽章,最后画成一只猛禽,长着一颗野性勇猛的雀鹰头,半个身子困在一个黑暗的球体里。湛蓝的天空下,这只雀鹰仿佛正从巨大的球体里奋争而出。
辛克莱把这幅雀鹰图装在大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德米安当年的地址,没有多写一个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就寄了出去。
那么,在此之后德米安会收到这副画吗?几年未见,他与辛克莱的友谊又将如何继续呢?下节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