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永发,今年三十五岁,说不上老,但在咱们这个小县城,三十多岁还在找活干,也算不上年轻人了。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老婆带着娃在乡下老家,我一个人漂在城里,白天东跑西跑,晚上挤在一间月租两百块的筒子楼。要不是那会儿老乡王春来给我打电话,说“福兴购物广场招夜班保安,人手短缺,工资每月三千管吃”,我估计还在到处投简历。
福兴购物广场在咱县里算最大的商场了,四层楼,最上面那层以前做仓储和小商铺,后来一直空着。平时人也不少,白天热热闹闹的,吃的用的衣服鞋子全有。可一到晚上,整个商场就像关在一个壳子里,外面灯火通明,里面黑得要命,连点声响都让人心里发毛。
去面试那天是个阴天,天刚蒙蒙亮,路上稀稀拉拉飘点小雨。我穿着去年过年买的夹克,袖口都起毛了。保安队的办公室在商场后门一楼,地方不大,进门就看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坐在小桌子后面,正拿热水泡脚,脸上表情冷得跟冬天似的。他抬头看我一眼,没说话,先用脚把脸盆踢到桌子底下,然后才拿出登记表。
“应聘夜班?”
“嗯,王春来介绍的。”
他瞥了我身份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白班满了,只缺夜班。能吃苦就干,不能吃苦就趁早走。”
“能干,我什么都能干。”
他说好,把我身份证复印,拿出一张表让我签字,又递来一把商场钥匙,还有一身蓝色保安制服。制服有股霉味,估计在仓库搁了半年。我也顾不上嫌弃,接过来连声道谢。
“今天先跟着老李熟悉流程,明天晚上就你自己盯监控。”他说完就不理我了,埋头刷手机。
我愣了下:“就一个人值夜?”
“咋的,白班十来个,夜班就一个人盯监控巡楼,有事打电话叫人。”他瞟了我一眼,“你不想干就说,省得耽误事。”
我咽了口唾沫:“干,我干。”
他这才抬手冲门外招呼:“老李,带他转一圈。”
门口蹭蹭蹭进来个瘦高的老头,看着有五十来岁,脸皱得跟干核桃一样。他是老李,夜班的“老保安”,说是老,其实也不算多大岁数,就是在商场干了七八年,算资历最深。他也不多废话,抄起一把巡更棒就带我走。
“别怕,这活没啥难的,就是晚上犯困。每晚两点前得巡两圈,其他时间就在监控室。四楼都空着,不用去。”老李一边走,一边跟我念叨。
“为啥四楼不用去?”
“规矩就是这样。”他声音低低的,抬眼看了看我,又补了一句,“反正那地方也没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没敢问。
巡楼一圈要半小时,从负一层地下停车场一直到四楼仓库。每层楼都冷飕飕的,尤其是夜里。走到四楼那头货梯口,老李脚步慢了,随手把巡更棒往门口感应器上碰了一下,就转身往下走。那扇货梯门上贴了张半旧的封条,纸面斑斑点点,看不清日期。
“那货梯不能用?”
“不能用。”老李停下脚,声音低了两度,“你要记住,晚上别上来凑热闹。看监控就行,别自己跑四楼。多看没用,心里膈应。”
我心里直嘀咕,可见老李那表情,也不敢追问。巡完楼,咱俩回监控室。那地方在三楼楼梯间隔出来的小屋,三面墙全是监控屏,左边摆着个电水壶,桌上一大叠记录本,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考勤钟。
“每晚打两次卡,第一次十点半,第二次早上六点。打完卡就走。要早走,扣钱。”老李说完,把一串钥匙放我手上,拍了拍我肩膀,“人嘛,晚上容易胡思乱想,你就当这屋是个小办公室。困了就泡点茶,别到处溜达。”
我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在三楼值了四个小时的试岗,没什么事。白天人来人往,监控里也就看到顾客逛超市、孩子跑来跑去。晚上下班前,老李递给我一包纸烟,说:“明儿晚上就你一人,别慌,有啥不对劲的地方,先用对讲机喊我。”
他顿了顿,慢吞吞看了我一眼:“监控四楼的摄像头,画面要是花了,就记得在记录本上写清楚,别乱修。”
我听着耳根有点发凉,还是点头应下。
那天晚上回到出租屋,我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宿,心里不大踏实。三千块工资在县里不算少,可这活儿……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可转念一想,家里欠着亲戚的钱,老婆天天催我寄生活费,娃下个月开学还得交学费。心里再发怵,日子也得过下去。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套上那身发霉的保安服,照着镜子看了两眼,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要去守夜的,而不是上班。
不过那会儿,我哪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夜里十点,我准时到了商场后门,刷卡进来,先打了考勤,再拿对讲机、记录本和一壶热水进了三楼的监控室。
这屋子白天看着还行,一到晚上就透着一股冷清劲儿,说不上哪儿冷,就是心里犯凉。天花板上有一盏白炽灯,泛着黄光,老式那种,灯罩斑驳,还藏着几只死蚊子。我把热水壶搁下,把椅子拉近了点儿,像模像样地坐在监控屏前,一动不动。
十六个摄像头画面,按楼层分了四行,一层商铺、二层超市、三层餐饮、四层仓库,另有两个盲区是地下停车场角落,老李说坏了没修。我没多问,毕竟新来的,不好太多嘴。
晚上十点半之后,商场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员工打卡下班,清洁工推着小车擦地,最后只剩保洁老张晃着拖把,从三楼拖到负一层。我对着对讲机喊了一句:“老张,今晚早点收啊。”
他“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像老收音机。
十一点,整个商场陷入了死寂。偶尔能听见风吹玻璃门的声音,咯哒一下,像谁用手指敲你后脑勺。摄像头里什么事都没有,我泡了杯茶,坐回去继续盯。
凌晨一点半,我困得快睁不开眼了。刚准备站起来伸个懒腰,第四行最右侧的画面,四楼货梯口那一格,忽然“哔”地闪了一下。就像电视信号不稳,画面糊了一下,转瞬又恢复正常。
我一激灵,茶杯都洒了半身。屏幕上,那格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真的,人影,不是黑点,不是灰影,是一个人!
我定睛一看,像是一个穿着灰衣服的人,站在货梯门口,低着头,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
“靠……”我小声骂了一句,赶紧抓起对讲机:“老张,你在几楼?”
“我……我下班了啊,刚走,你咋啦?”他声音里透着困意。
我咽了口唾沫,不想说出实情,生怕自己想太多,硬着头皮笑道:“没事,吓一跳。”
挂了对讲,我继续盯着那一格,想看那人会不会动。可他就像定住了一样,足足站了三分钟,一动不动。光线暗,分辨率差,我一度以为是摄像头出了问题,或者是哪个员工留下忘记关灯。
“别吓自己……”我嘴里念叨着,拿出记录本,在晚上1:38这一行写上:“四楼货梯口摄像头画面不稳定,疑似出现人物影像,持续三分钟。”
刚写完这句,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老李交接时说的那句话:
“监控四楼的摄像头,画面要是花了,就记得在记录本上写清楚,别乱修。”
我这会儿才理解,他那句“别乱修”,其实不是随口说的。好像,真有人,在半夜出现在那个位置。
凌晨两点,轮到巡楼了。我站起身,犹豫了几秒,没敢真去四楼,只是例行巡了负一层到三层,记录仪拍照盖章,一路小跑着回来。楼道里一盏灯坏了,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有人喘气。我越走越觉得背后发冷,硬是没敢回头。
回到监控室,四楼那格又恢复正常,空空的,一如既往。
我松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口气灌了半杯。可手还是有点发抖。
你要说怕,其实也不算太怕。毕竟干保安这活,多少都听说过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有人在地下室看到黑影,有人说夜里听到三楼女厕传来哭声,还有人说电梯自己上上下下。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人自己吓自己罢了。像我这样三十多岁、干过建筑、跑过运输的人,还能被一个监控画面吓到?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可那个人影……他是真的出现了。
凌晨四点半,我犯了点困,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梦里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砰砰两声,像从货梯井下敲上来。我猛地惊醒,一看监控,全是静止的画面,只听见风吹玻璃的声音,“吱——”地响了一下。
我盯着四楼的那格,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只剩下安静的走廊和那扇生锈的货梯门。
六点整,我去打卡,正好碰见老李来接班。他看见我脸色发白,笑着问:“第一晚咋样?没吓着吧?”
我顿了两秒,说:“还行,就是……四楼货梯那一格,看到点怪东西。”
老李听完,表情没太多波动,只是“哦”了一声。
我把记录本翻给他看,他扫了一眼,没说话。
“那人影,你以前见过吗?”我小声问。
他盯着记录本看了一会儿,说:“不是人,是问题摄像头,拍到的是光影折射。设备老化了,别当真。”
我心里发怵,可也不好多追问,只能点头:“行,明白了。”
老李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
“你把这些都记下来就行,别往心里去,干咱们这行,有时候多看不如少看。”
我点点头,交完班就走,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商场,玻璃外墙映着朝阳,亮闪闪的,怎么也不像一个藏着秘密的地方。
可我知道,昨晚那个监控里的人影,不是我瞎了眼。
也许,今晚还会来。
第二晚,我心里其实有点打退堂鼓。说不上怕得要死,可也绝对算不上淡定。我在出租屋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人影:低着头,背对着摄像头,站在货梯口,一动不动。
早上八点多,老婆给我打电话,问我工资啥时候发,房贷利息又催了。我哄了她几句,心里一阵苦涩,转念一想,三千块钱不是白拿的,人家嫌这活儿晦气,我才有机会。要么干,要么回家吃土。
就这么想明白了,第二天晚上九点半,我照例提早去了监控室。老李在里面泡茶,看到我,语气淡淡:“今天早点巡楼,白天有人说二层厕所下水道堵了,晚上怕渗水。”
我嗯了一声,接过对讲机和钥匙,先去二楼看了看,没啥事。回监控室时,老李正看着四楼画面发呆,我轻轻问:“又出问题了?”他摇摇头,站起身拍了拍我肩膀:“记着,真要是看见啥,先把记录写好,别瞎跑。”“那要真有人呢?”“真有人,你先喊我。”
说完,他就走了,脚步声在走廊回荡,好一会儿才没了响动。
十点半一过,我独自坐在那十六个屏幕前,手里攥着保温杯,感觉哪儿都不踏实。凌晨一点零八分,我正低头翻记录本,耳边忽然“哔”一声,跟昨天一模一样,四楼货梯口那格开始闪花。我一瞬间脊梁发凉,猛地抬头看过去。
画面里,还是那个人影,依旧是灰衣服,依旧背对摄像头。只不过,这回他微微歪了点头,像是正侧着耳朵听什么。我屏住呼吸,盯着那一格,喉咙发干。三分钟,没动。四分钟,还是没动。到第五分钟时,那影子忽然往旁边走了一步,画面跟着抖动一下,彻底黑了。
我手心里全是汗,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对讲机:“老李,老李,能听见吗?”对讲机里是空荡荡的电流声,没有回应。我深吸一口气,把那格切到备用摄像头,画面依旧黑屏。
“别慌,先写下来。”我心里死命安慰自己,拿笔在记录本上写:
“凌晨1:08,四楼货梯口摄像头出现人影,停留约5分钟后画面中断,恢复无画面。”
写完,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盯着别的摄像头强迫自己别去想。可再怎么不想,脑子还是不受控地转:——那人影是不是看见我了?——为啥每晚都在差不多时间出现?——真是设备老化吗?这一夜,我困意全无。直到五点多,四楼那格自动恢复了画面,还是空荡荡的走廊。货梯门闭着,封条半卷着,看着特别别扭。
交班时,我把记录本递给老李,他翻了两眼,脸色没变,只是“嗯”了一声。“还是和昨天一样?”我小声问。“差不多。”他淡淡说,“甭瞎琢磨,该盯就盯。”“真要是……有啥事,你以前也看见过吗?”老李不吭声,把记录本往桌上一放,转身进茶水间,关门,没再理我。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回出租屋路上,天已经亮透了,县城的早市人来人往,卖菜的吆喝声、三轮车的喇叭声混成一片,热闹得跟什么似的。可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扒了一层皮。
第三夜,我又硬着头皮来了。这回我想了个办法,特意带了个小U盘。凌晨一点多,那影像又出现时,我把监控录像拷下来,命名成“2020年9月23日-四楼货梯”。存完,我盯着画面看了十来分钟,那人影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其实,要说真害怕,也谈不上。我干建筑工地时,夜里在工棚里也听过乱七八糟的怪声,可到第二天就忘了。可这个影像,不一样。它像是刻进了脑子里,闭上眼都看得见。
第二天,我找了个由头,把U盘拿给白天的主管。那人姓林,是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中层,看谁都吊着眼睛。
“林队,这几天监控老出问题,我存了录像,您看看。”我低声说。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懒洋洋接过U盘,在电脑上插上,点开录像。
视频画面里,那灰衣人影清清楚楚,站在货梯口,背对镜头,一动不动。
我想象中他会惊讶,或者起码皱眉头,可林队只是看了不到两分钟,就“啪”一声把U盘拔了,扔回我手里。
“行了,回去好好盯着,这点破事儿不用吓自己。”他冷声说。
“可这……”我有点着急,“这不像机器问题吧?”
他脸一沉:“机器还是人,跟你有关系?你是不是嫌活儿不好干,想换班?”
我一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就是……怕有事。”
林队懒得看我:“没事。回去干你的。”
我从办公室出来,手心汗津津的,像拎着个烫手山芋。那U盘揣在口袋里,跟有几百斤似的。
回出租屋路上,我想了很久。
到底什么叫“没事”?要是没事,为什么每晚同一时间出现人影?为什么主管连看都不愿多看一会儿?
我说不上是哪根筋被拨动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事儿要是没人管,迟早得出大祸。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夜班保安。
第二天上班前,我把U盘藏在工作服内兜,决定不再给任何人看。
因为我知道,要是真想搞清楚,恐怕只能自己弄明白。
我下定了决心:再出现影像,我就去四楼亲眼看一看。
下定决心要自己搞清楚后,我心里反而踏实了点。人要是老想着“别看、别问”,反倒越想越慌。与其瞎琢磨,不如把事挑明白,哪怕真有啥,也好有个底。
这一夜,商场一如既往地安静。我没急着去四楼,先照例巡楼打卡,把每层都拍了张照。三楼的监控室里,白炽灯嗡嗡响,十六个画面一动不动,四楼那一格依旧正常。我心里有点庆幸,又有点怪失落,像硬着头皮要拆个炸弹,结果发现只是空盒子。
凌晨一点零五分,四楼画面忽然闪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死死捏住对讲机。
几秒后,灰衣人影又出现了,跟前几晚一模一样,低着头,背对着摄像头。
看着那一团模糊的身影,我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脖子往下窜,直钻到胃里。我深吸一口气,抄起记录本,麻利地记下时间和画面,再看一眼屏幕,心里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怕啥?再看你还能跑出来吃了我?
我盯着那格画面,足足看了十几分钟,影子一动不动。我忽然意识到,这影子要是真是机器问题,咋会总在差不多时间出现?咋能连个角度都不变?就算机器老化,画面抖一下也正常,这种固定人影,太说不过去了。
三点左右,影子忽然消失了。
我放下笔,心里有个念头一阵阵往上涌:今晚,必须上去看看。
四点一刻,我提着手电,悄悄出了监控室,先把一到三层每个感应点都刷一遍打卡,假装在正常巡楼。走到三楼和四楼的楼梯口,我先抬头看了眼头顶那盏老旧日光灯,黄光闪了两下,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屏住呼吸,打着手电,一步一步上了四楼。
四楼比我想象得更冷,空气里有股潮乎乎的味儿,混着旧木头发霉的气味。我把光柱扫过货梯门,封条依旧半卷着,纸边都卷起毛刺。门缝底下,隐约能看见一点黑色的渍,像是油,也像是旧血。
那一刻,我心跳有点乱,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我也想过,这可能是清洁工拉货留下的脏水,可一想到那几晚的人影,就觉得不对劲。
“别吓自己。”我咬着牙,抬手在对讲机里低声说:“监控四楼一切正常,未见异常。”然后把对讲机关了,放进口袋。
我慢慢蹲下,想仔细看那黑渍。刚凑近,就闻到一股怪味,像腥气,也像霉烂东西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立刻有点反胃。
“操……”我骂了声,退到两米外。
我心里一阵阵发凉,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要不要把这货梯门撬开看看?万一……真有啥呢?
我四下看了看,四楼空空的,半个声音没有。走廊尽头堆着几个旧纸箱,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我走过去,找了根半截撬棍,又回到货梯门口。
我先用撬棍撬了撬门缝,没动静,估计被卡住了。我咬牙使了点劲,“嘎吱”一声,门缝稍微撑开了一点。
一股浓烈的怪味立刻窜出来,咸腥中带着一股腐臭味儿,像是肉坏透了那种。我当场退了三步,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半晌,我勉强稳住心跳,凑上去拿手电往缝里照。
光柱下方,货梯井道的水泥地上,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表面沾着灰和黑褐色的东西,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那一刻,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像掉进冰水里。
——我忽然想起来了,三年前那个打工妹失踪的传闻。
她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四楼。
我后背出了层冷汗,呼吸都滞了两秒。
很多传言说她是自己走了,可也有人说,她被人带到四楼,从此没了踪影。
我没敢再看,猛地放下撬棍,关上手电,一路小跑回监控室。
屋里灯光明亮,十六个屏幕安静无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坐在椅子上,心脏还怦怦直跳。
凌晨五点多,天边开始透亮。我看着那些屏幕,忽然觉得它们不是在“监控”,而是在“掩盖”——它们只放你想看的,不放你不该看的。
早上六点,我打完卡,走下楼梯时,看见老李正拎着保温壶上楼。他看了我一眼,眉毛动了动。
“昨晚咋样?”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还行。”
他也没问,点了根烟,慢慢上楼去。
回到出租屋,我一夜没合眼。脑子里反复回放那画面:黑塑料袋、货梯缝隙、那股腥臭味。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事已经超出“机器故障”了。
第二天下午,我趁休息,去了县城派出所。
一进门,接待的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干啥的?”
“我是福兴购物广场夜班保安。”我低声说,“我有点事,想……想反映一下。”
“什么事?”他皱眉。
我攥着手机,咽了口唾沫:“四楼货梯井里,好像……有几袋不对劲的东西,味儿特别大……”
民警神情认真了些,掏出本子:“你详细说说。”
我把三天的事都一五一十说了,没加一句,也没少一句。民警听完沉默了几秒,抬头:“你留个电话,先别声张,我们会派人去核查。”
我心里松了口气,走出派出所,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全湿了。
晚上,我照常去了商场值班。
那一夜,监控里再没出现人影。
可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事情没完,可能刚刚开始。
第五晚,我是打着十二分精神去上班的。一路上,我脑子里反复盘算:要是真查出来货梯井里真有啥,那几晚看到的东西,算不算某种……提示?
我不敢再用“鬼”或者“闹鬼”那种说法,因为这事太真实,真实到你用再玄的词都显得滑稽。
晚上九点四十,我到监控室,白天的主管林队正坐里头,身边多了两个穿便衣的男人,看面相不像商场的人。
一进门,林队看了我一眼,声音跟平时不太一样:“许永发,你先把那几天的事儿,再跟这两位说一遍。”
我心里一沉,点头,慢慢把监控画面、人影出现的时间、以及那晚我撬开货梯门看到的情形全都说了。
便衣男全程一句话没插嘴,只是仔仔细细听完,才缓慢问:“那几袋东西,你看清了没有?”
“就黑色塑料袋,味道很冲……也不敢再看了。”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拿出个小本,翻着问:“你看过什么录像?有备份吗?”
“有。我拷了U盘,一直在我这儿。”我连忙把揣在衣兜里的U盘掏出来,递过去。
那人接过,嗯了声,装进兜里:“今天晚上照常值班,我们会在监控室隔壁屋等着。别声张,有什么情况,对讲机联系。”
我点点头,觉得喉咙有点干,连说谢谢都哑着嗓子。
十点半,他们离开,关门前还特意嘱咐:“别乱走,别多看。”
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心里却并没有踏实,反倒更慌。之前再怕,我也知道自己就是个“看见”的人;现在,连公安都出面了,说明这事儿确实不一般。
凌晨一点零五分,我死死盯着四楼那一格,心里敲着鼓。
果然,画面先是闪了两下,接着,灰衣人影缓缓浮现。
这一回,他没像之前那样背对着,而是缓缓侧了个身,头也跟着转了一点点,似乎在看向摄像头。
我胸口猛地一窒。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强烈。
手心全是汗,凉得要命。我抬手按住对讲机:“四楼,画面出现影像……人影正面偏转,大概二十度……”
对讲机那头“滋”一声,有人低声回应:“收到,继续观察,不要行动。”
影像保持着那个姿势,三分多钟没有动。
我一瞬间几乎想冲上去把货梯门拆了,可想起“别乱走”,硬生生按住了。
凌晨两点,那影像缓缓后退,退到画面最远处,消失了。
我长出一口气,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上。
四点半,便衣男人过来,冲我点头示意:“回家吧,今天辛苦。”
我打卡走出商场,夜风一吹,才发现自己衣服湿透了。
第二天上午,商场没开门。全县人都在议论:有人报警,说四楼货梯有异味。派出所带人去查,货梯门被彻底撬开,从井里抬出几袋塑料包裹。
有人说是垃圾,有人说是猫狗尸体。
可到中午,消息就变了。
“听说里头有骨头。”
“骨头?人骨头?”
“好像是,警察都围起来了,不让看。”
我一个人在出租屋坐着,盯着手机发呆。
下午五点,老李给我打电话,声音低得像在压着嗓子:“永发,你最近别乱说话,知道不?”
“……嗯。”
“你看见的那些,不用再提,后面有人来问,就说是设备老化,明白不?”
我心里一凉:“那……那真是……”
老李那头沉默了几秒:“真是啥,你我心里清楚就行。”
啪,他挂了电话。
我攥着手机,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像被人拿石头压住。
这一夜,商场彻底封了。我坐在屋里,看着窗外,忽然想起那人影缓缓回头的一幕。
那一刻,我明白了:
他不是“闹鬼”。
他是想让人看见。
想有人去把他找出来。
第五章结束后,我的生活彻底被这件事搅得乱七八糟。商场封锁,警察调查,流言四起,熟人也开始投来异样的眼光。
但最折磨我的是——那个影像,依然每晚出现。
这晚,我故意加班到凌晨两点,想趁着没人时,亲自去四楼货梯现场一探究竟。
值班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我一个。
我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和手机,脚步轻轻地上了四楼。
走廊一片死寂,灯光昏暗。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和一丝刺鼻的腐臭。
我走到货梯门前,目光凝视着那被撬开的缝隙。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谁?”我声音低沉,心跳加速。
寂静无声。
我紧握手电,慢慢转身回到货梯前。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仿佛有人在我身后徘徊。
我心跳如鼓,抬手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猛地一照,什么也没见到。
“别吓自己。”我喃喃自语。
这时,手机屏幕突然闪烁,一条陌生短信跳出:
“别靠近。”
我浑身一震,手机差点从手中掉落。
四周忽然变得阴冷,仿佛时间凝固了几秒。
忽然,那扇门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东西在缓缓移动。
我屏住呼吸,缓缓探头向门缝内照去。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成型,是那个熟悉的灰衣影子。
他慢慢转过头,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哀伤与愤怒。
“你……是谁?”我颤声问。
影子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传出。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腐败味,令人作呕。
我想后退,却发现双腿僵硬,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监控室的对讲机突然响起老李的声音:“许永发,马上回来,别逗留!”
我如梦初醒,费力挣脱僵硬的双腿,转身狂奔下楼。
回到监控室,老李已经在那里等我,眉头紧锁。
“你没事吧?”他问。
我点点头,却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那不是普通的影像。”老李低声说,“它是警告,也是请求。”
那夜,我彻底明白,有些秘密,远比我想象中要深重得多。
自从那晚在货梯前与灰衣影子“对峙”后,我整个人像被掏空了。心头的压迫感像块大石,越压越沉。睡觉时梦里总出现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我,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无助和愤怒。
为了理清思绪,我决定回头再翻翻档案,尤其是张慧失踪案的细节。镇上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见我第三次来,开始多了几分警觉,但也没有阻拦我。
这次我仔细查阅了更多文件,发现张慧曾经写过几封匿名信,举报商场内的某些黑暗交易,特别是与货梯四楼有关的“异常活动”。信中提到有“秘密储藏室”,藏有商场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秘密储藏室?”我自言自语,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货梯井口下的黑塑料袋。那不是普通垃圾,也不是老鼠死尸。那是一种被掩盖、被封锁的存在。
同时,我从老李那里打听到,三年前的那位失踪保安,名叫王刚,他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后,言语中经常提到“地下的声音”和“影子的呼唤”。
我联系上了王刚的父亲,老人声音嘶哑,告诉我:“我儿子走了好多回商场四楼,说看到黑影,听到哭声。可是没人相信他,他被当疯子送走了……”
听着电话那头的哭泣,我的心狠狠一震。
晚上,我再次来到四楼货梯口,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钥匙——老李悄悄给我的,说是当年保安值班室遗失的一把备用钥匙。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货梯旁的一扇隐藏小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向地下。
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灯光昏暗,我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
一步一步向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前方墙壁上的涂鸦和斑驳的水迹,让人感到一阵压抑。
忽然,我看到一个铁门,门上锈迹斑斑,锁着。门下方有被人踩踏磨损的痕迹。
我用钥匙试探着,门开了。
门后,是一个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面散乱堆着纸箱、旧家具和几个黑色塑料袋。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腐臭味,我忍住作呕,仔细查看那些袋子。
拆开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堆陈旧的衣服和一些泛黄的文件。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文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和名字,甚至还有一些日期。
难道这里是某种账册?什么“交易记录”?纸张破旧,但字迹清晰。
突然,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我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
“别慌。”我对自己说,但全身汗毛竖起。
我收拾好文件,匆匆离开了地下室。
回到家里,我打开文件,细看那些数字和名字。字里行间,似乎隐含着某些黑市交易和人事关系。
这让我明白,三年前张慧失踪,和这些隐秘交易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心里坚定了:真相就在眼前,只要不放弃,就能揭开。
经过漫长的调查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我终于把那张布满秘密的账册与线索一一拼凑出来。原来,福兴购物广场的四楼货梯下方,竟然隐藏着一个非法交易和权力勾结的黑暗角落。
那个所谓的“秘密储藏室”,是商场高层与外来势力暗中合作,进行走私和人身控制的地方。三年前失踪的张慧,正是因为偶然发现这秘密,企图举报,却被残忍地堵住了嘴。那些黑塑料袋,装的正是她和其他几位被害者的遗物。
更令人震惊的是,三年前被送去精神病院的王刚,也是在试图揭露真相的过程中被故意制造精神问题,以掩盖这起丑闻。
在警方的支持下,我协助调查组取证,相关涉案人员被陆续抓捕,商场的黑暗面终于被彻底曝光。当地媒体跟进报道,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虽然过程艰难,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那段令人窒息的阴影终于散去,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这件事让我深刻理解: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福兴购物广场重新开放后,我辞去了保安的工作,决定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更多像张慧一样被忽视的人。
故事的最后,我站在阳光洒满的街道上,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只是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