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绛先生说:“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年少时读到此句,只觉文字优美,却品不出其中三昧。如今霜染鬓角,方知这“淡定从容”四字,原是要用半生光阴来换的。昨日黄昏,我独自坐在书房里。西窗斜进一抹最后的日光,恰好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字里行间便跳跃起细碎的金芒。手边一盏清茶,热气袅袅地旋着,上升,终在光影里淡去。屋里静极了,只听得见老座钟不慌不忙的“嘀嗒”声,像一位忠诚而沉默的友人,陪着我一同丈量这悠长得近乎奢侈的时光。我没有等谁电话的焦灼,也无须盘算晚餐要迎合谁的口味。这一刻,世界仿佛被这方小小的书桌隔成了两半,外头是车马人声的川流,里头是我一人、一书、一茶的圆满。这般独处的惬意,在年少时是无法想象的。那时最怕落单,仿佛独个儿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便坐实了自己的不合群,身上要烙下一个“孤僻”的印记。于是呼朋引伴,将大把的光阴虚掷在喧嚷的聚会与言不及义的闲谈里,归来时带着一身烟酒气与空洞的疲惫,内心反倒更添几分惘然。那时的热闹,像一件借来的华服,看着光鲜,终究不合身。也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某个应酬归来的深夜,车停在楼下,却宁愿在寂静里独坐片刻,也不愿立时上楼的那一刻起,我开始贪恋起独处的时光。这并非厌弃了人群,我依然可以与友人相谈甚欢,与亲人其乐融融。只是,我不再将自身的价值,寄托于他人的陪伴与认可之上了。这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断奶”,我终于能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在大地上,不再需要攀附着什么才能生存。于是,我的世界里,便生出了许多独享的乐趣。最爱在无事的周末午后,为自己精心做一餐饭。不追求工序繁复的佳肴,只拣那应季的、水灵的蔬菜。看一根翠绿的黄瓜在刀下变成均匀的薄片,听鸡蛋滑入油锅时那“刺啦”一声悦耳的欢唱。慢慢地洗,细细地切,悠悠地炒。这过程里,没有催促,没有干扰,只有食物与厨具碰撞出的、充满生活质感的声响。最后端上桌的,是一人份的清净与满足。咀嚼的,是饭菜的本味,亦是时光的原味。也爱独自去散步。不去名园胜景,只拣离家不远的那条河滨小道。春日看岸柳抽出鹅黄的软丝,秋日听脚底落叶沙沙的碎响。一个人走着,步子可以快,可以慢,全凭心意。可以为一朵奇特的云驻足,也可以与一只不怕生的流浪猫对视良久。思绪是全然自由的,可以天马行空,也可以一片空白。这独行的路途,身体在运动,灵魂却在休憩。木心先生有言:“生活的最佳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我独行于这看似“冷冷清清”的河岸,内心却自有“风风火火”的天地,那里有我与自然、与自我的盛大相逢。前些时日,还独自回了趟老家。老屋久无人住,推开门,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时光沉淀的气息。我一个人擦拭家具,清扫庭院,在父母的旧照前静立良久。往日的喧闹与温情,仿佛还凝结在这方寸之间。若是有旁人同行,我必得解说,必得应酬,反倒会惊扰了这份与往事对话的宁静。独处,给予了我与回忆赤裸相对、与悲伤或欢愉坦然相处的勇气。我在那空寂的老屋里,重新认识了童年,也重新抚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这便是中年的独处之妙了。它不再是青春时无可奈何的寂寞,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丰盈饱满的生活形态。不必等谁,脚步便有了笃定的方向;不用将就谁,口味便有了纯粹的甘醇;不用顾虑谁,心神便有了翱翔的苍穹。我渐渐明白,孤独并非生命的缺陷,而是它的常态。我们孤身一人来到这世界,最终也要孤身一人离去。这其间的所有相伴,都是生命河流上偶然的、值得感激的萍聚,而河床的基底,终究是独自流淌的宿命。认清这一点,非但不令人沮丧,反倒生出一种巨大的释然与力量。于是,我不再费力向外索求理解与共鸣。我开始向内修筑自己的城池。这城里有书为林,有乐为泉,有思想为日月星辰。我在这城中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外界的风雨固然能侵袭城墙,却动摇不了城基的稳固;人间的热闹可以隔墙听闻,但我已拥有了不出城门,亦能遍览山河的富足。人到中年,终于懂得,真正的出众,并非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而是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依然能活出一种气象,一种境界。那是一种“内心丰盈者,独行亦出众”的从容与笃定。孤独,从不是生命的寒冬,而是一场静默的修行。它在万籁俱寂中,让我们听见自己灵魂的回声;它在无依无傍中,逼迫我们长出属于自己的筋骨。此刻,夜色已深,窗外的世界重归宁静。我合上书,茶已凉,心却温润如玉。这一室的清寂,便是我的无尽藏也。于此独处之中,我遇见了生命最真实、最浩渺的风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