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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香:晒谷记

正是日头最旺的辰光,村口的晒谷坪便成了全村最阔气的殿堂。一席席新打的稻谷铺开来,金黄灿灿的,一直铺到坪的边际,又从边际漫

正是日头最旺的辰光,村口的晒谷坪便成了全村最阔气的殿堂。一席席新打的稻谷铺开来,金黄灿灿的,一直铺到坪的边际,又从边际漫到人心里去。日光是白的,又似乎带着些看得见的热气,晃晃地浮在谷粒上头,像一层薄薄的、抖动的金箔。远近都是谷坪,于是远近都是这一片无声喧哗的金色了。

晒谷这活计,看着极闲,里头却有一部无字的天书。你看那谷席上的纹理,从来不是薄薄一层,也决不过厚,须铺得匀匀的,恰能容最烈的光热透进去,又不至于把底下的湿气给捂住。老辈人说,这就叫“七分熟,三分生”,说的不单是米,也是这晒谷的道理。谷子也懂得个“适可而止”,它不像我们人,总想着将一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它只要晒到那份上,那股子粮食独有的、沉甸甸的魂魄凝住了,便停在那里,不肯再晒了,再晒就要“燥”了魂。

因此,打谷晒米的辰光,也是极静的时候。只有竹耙在席上沙沙地走动,声音细碎而绵长,仿佛在给时光本身梳理着发辫。母亲们戴着宽边的竹笠,笠檐下的脸是褐色的、安静的,只有眼光在谷粒上游移,像在检阅一支听话的、即将远行的子弟兵。她们的手掠过谷堆时,那手也成了金黄色,仿佛借了谷粒的光。老丈人则时常半蹲在坪边的石阶上,并不动手,只眯着眼看那一片金黄,他看的不是谷,是那谷层上空气的微颤,是日光走过的痕迹;半晌,才吐出一句:“嗯,今日的日头,有筋骨。”这话年轻人是听不懂的,年轻人只觉得热。

然而那空气里,着实是有些不同的。那热并不让人焦躁,反有一种安心的饱胀感。空气里浮动的,也全不是尘土,而是一种清冽的、熟透了的香,那是稻秆的汁水味、谷壳的焦脆味,还隐隐混着些许泥土被晒透后蒸腾起来的土腥气。这香气不散,沉沉地聚在村子上空,让整个村子都浸在一坛无声的、醇厚的酒里,人都有些微醺了。

这静,又并非全然无声。那“声”是藏在动静里的。你听不见风,却看见风来了,谷坪上便漾起一阵极缓极柔的金色涟漪,从这头,轻轻地、轻轻地推到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光在流动。等到日头偏西,热气稍退,那万万千千的谷粒,因着干燥,便不约而同地,开始发出一片极微极密的毕剥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嘴巴在说着旁人听不懂的梦话,又像是土地在缓缓吐纳。这便是“谷语”了,说给懂得听的人听。

待到暮色四合,将日头最后一抹余烬也收尽了,便是归仓的时候。那又是另一番忙碌,另一番景象。谷子被拢成一个个小小的、浑圆的丘陵,在渐起的星光下,沉默地散着最后一丝白日的暖气。这便是收成了,一年的辛苦、等待、盼望,如今都结结实实地躺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也闻得着了。

我时常想,我们这一族人,对“晒”这件事,怕是有着一种天生的、近乎神圣的亲近。冬日晒被,晒的是暖;夏日晒谷,晒的是命。那棉被里的、谷粒里的水分,非但不是污秽,反而是太阳要带走的、多余的牵挂;晒过之后,留下来的,是更纯粹、更经得住时日的东西。打谷晒米,晒的不单是米,也是将一颗颗在泥水里泡过、在风雨里摇过的心,一并摊开来,交给那无私无偏的日头,去晒一晒,去一去潮气,好让那心里头,也能结出一层硬实的、发光的壳来。晒谷坪空了,谷子都入了仓,大地便完成了一次庄严的吐纳。而那股子金色的、温热的、混着尘土的香气,却还久久地萦在村巷里,要等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才能盖得过去。这香气,便是土地的呼吸,闻着它,我们的脚步才走得踏实,梦里也便都是满满的、沉甸甸的金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