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前一夜,穆澜铮又来找我了。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带入了一阵冷意。
我身上痛得睡不着,本来就一直睁着眼,眼下又被那寒意激得连声咳嗽。
他慌忙过来将我扶起来靠在他怀中,轻轻拍我的背。
等我好些了,他神色如常地问我:“怎么还没睡?”
仿佛我们从未曾吵架,还如同当初那般好。
“睡不着。”
他起身解开狐裘挂起来,拨了拨地上的炭火。
“可是觉得冷?”
其实我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
有一日,青儿发现炭火熄了,连忙加上,我看她冻得双手发抖,才发现我根本感觉不到冷。
不过我并不想告诉穆澜铮。
见我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脱去衣物鞋袜,掀开锦被躺到我身侧。
他的手环住我的腰,我僵了一下,不过最终没有推开他。
“雪儿,”他在我的耳畔轻声低语,说出来的话,却比外面的雪还要冰凉刺骨:“林玉娇流产了,她生了个死胎,是个未成形的男孩,那孩子浑身发黑,她瞧了之后,吓疯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早就劝过他的,他不能同太子妃圆房。
只可惜,穆澜铮他不听话。
我让他不要回东宫,他不听。
我让他不要同太子妃圆房,他不听。
我割了心头血给他熬药,他听信旁人的话,以为我要害他。
我的慕郎啊,总是如此不听话。
我的思绪,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炭火,一瞬间又回到了几个月前……
2.
那时,我刚随穆澜铮回到东宫。
青儿跟我说穆澜铮要成亲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信。
他是我的慕郎,他答应过的,一辈子只爱我一人。
我跑去他的书房找他,门口的侍卫齐刷刷地亮出兵刃,想要拦我。
这等小技,怎么能拦得住我?
我可是苗疆药王的女儿。
我只需要给他们下点毒,他们立时便要晕过去了。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们便被喝止了。
“放她进来,从今以后,东宫的任何地方她都可以畅通无阻。”
是穆澜铮,他穿着一身玄衣,负手而立,俊朗无双。
“慕郎。”
我跑过去,将穆澜铮一把抱住。
他淡淡扫视一眼周遭的侍卫,大家都自觉的低下头去。
“他们说,你要娶亲了?”
穆澜铮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可我们苗疆的女儿,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承认了这件事。
“雪儿,我刚刚进宫求了父皇,他说你的身份不能立太子正妃,只能委屈你先当良娣。”
其实,我对是正妃还是良娣,并不如何关心,我关心的是,他要娶别的女人了。
“慕郎,你一定要当太子吗?”
东宫规矩森严,饭也难吃得很,我很不喜欢这里。
“我只有是太子,才可以帮你找出杀害药王的凶手,为你阿爹阿兄报仇。”
“不管我娶了谁,我心中只认你是我的妻子,旁的人,我都不在乎。”
“那你会跟正妃圆房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但我不能告诉他原因。
半年前为了救他,我哭着求了阿爹三天三夜。
最终,阿爹没有拗过我,使用了禁术。
他给我们下了蛊,我身上是母蛊,穆澜铮是子蛊。
那蛊虫剧毒无比,自小便由九九八十一种毒草和毒虫喂养长大,虽然能因此保住穆澜铮的性命,可是却需要靠我的心头血,每月饲养一回。
否则,那子蛊便会日渐侵蚀宿主五脏六腑,让宿主暴毙而亡。
下蛊那夜,阿爹让我答应他,不可以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穆澜铮。
“雪儿,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尤其是男人。”
我知道阿爹的意思,母蛊离了子蛊,可以活。
而子蛊离了母蛊,最多只需一年,中蛊的人便会死。
还有,种了蛊的人,体内都带了剧毒,一旦与旁人交欢,倘若生了孩子,孩子脏腑幼嫩,多半也活不久。
阿爹说的,除非我死了,我才可以说。
3.
穆澜铮说,他不会碰太子妃,他只喜欢我一个。
既然他都答应我了,那我决定就大方一点。
他是太子,青儿跟我说过,他的处境很危险,二皇子和五皇子都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
虽然我觉得,太子也好,皇帝也好,都没什么意思,可既然是他在乎的,那我便会支持他。
半个月后,我们成亲了。
我跟太子妃是同一天入府的,他们说,这是规矩。
其实在药王寨的时候,我已经跟穆澜铮成过亲了。
那时候真好呀,阿爹、阿兄、还有姑姑们,他们都还活着。
我们点燃了许多的火把,在寨子里载歌载舞,大家都给我们送上了美好的祝福。
如今,偌大的东宫,除了穆澜铮和青儿,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成亲这晚,穆澜铮在太子妃房中就寝。
他说:“林氏是父皇钦点的太子妃,今晚是我们新婚之夜,我若是去了你房里,便是打了林家的脸,父皇和太傅知道了,是要问罪于我的。”
我听了,心下黯然。
这些弯弯绕绕,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今晚要跟旁的女子同处一室了。
于是我提醒他:“你记得,千万不可以跟她洞房。”
一连几日,穆澜铮都宿在太子妃院子里。
他们很忙,大婚第二日要进宫请安,三日后还要回门。
府里人忙上忙下,准备着回门礼。
我无所事事,只好看看医书打发时间。
唉,假如穆澜铮不是太子该多好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家,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天晚上,整个寨子的人,都被那群人杀光了。
若不是阿爹和穆澜铮,我也会死在那个夜里。
一连几日,我都没见到穆澜铮,他似乎总是很忙。
倒是在园子里见过太子妃几回,她衣着华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周遭围满了人。
她身旁的嬷嬷恶狠狠的训斥我,说我不懂礼数,见了太子妃也不行礼。
我不理她,穆澜铮说了,在东宫,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行礼。
无事的时候,我便换上常服,乔装成男子在京城的街上闲逛。
我记得那个领头人的长相,尽管蒙着面,可是那天晚上,药王寨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当时我和穆澜铮躲在树上,我看清了那人的眉毛和眼睛。
他两只眼睛大小不太一样,右眼的眉尾,还有一道刀疤。
即便他化成灰,只要我见了他,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找出来,然后杀了他,为我阿爹他们报仇。
4.
我一连找了几个月,只可惜京城太大了,我一次都没碰见过。
这一日是中秋,穆澜铮下午便带着太子妃进宫了,我不想回去,于是溜到朱雀大街闲逛。
京城的夜景真美,处处是漂亮的花灯,还有各色吃食,我买了一只兔子灯,想拿回去送给穆澜铮,又选了几样月饼给青儿。
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深夜,长街上行人渐渐少了,我这才依依不舍的准备回去。
刚行至街尾,我便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黑衣蒙面,见到我也不说话,直接亮了兵刃。
我们缠斗在一起,我药毒双绝,武艺却是一般,这些人也不知是不是知晓我的身份,一个个都蒙住了口鼻,是以我的药效迟迟不见效。
眼看着就要不敌,我正着急,忽地,旁边冲了一人。
他一身白衣,手持长剑,三两下便将叶氏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
“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相救。”顿了顿,我想起了什么,忙摸一摸头,还以为束冠散了,问他:“你怎知道我是女子?”
我瞧着面前的人,眉眼疏阔,虽俊朗,却有些陌生。
闻言,他有一些失落,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
“十年不见,没想到雪妹妹竟然把我忘了。”
这声雪妹妹,终于让我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顾宴清,我曾经的未婚夫婿。
二十多年前,京中有个贵夫人产子后身子不好,遍请名医皆无用,于是她便来苗疆找我阿爹。
当时我阿娘正怀着我,她心善,一心为我积福,便劝我阿爹救人一命。
我爹医术独步天下,用了许多灵药,终于把那贵夫人治好了。
养病期间,那夫人与我娘相交莫逆,渐渐结为好友。
后来我出生了,两家大人还给我们定了娃娃亲。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是见过我这个未婚夫婿的,那时我总喜欢跟他下河摸鱼,或是上山寻药,很是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但是之后,我们就许久未见了,算下来,竟然已经有十年了。
故友重逢,我很高兴,于是便随顾宴清一道去了知味楼。
他解释为何多么多年没来,原来是他阿娘去世了,他阿爹又娶了新的夫人,从此他的日子便不大好过,也不太方便出门。
我也跟他说了我家中的事,他听完,觉得我实在可怜。
喝下最后一口酒,他跟我承诺:“雪妹妹,我一定帮你找到仇家。”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东宫了。
喝了太多的酒,我头疼得厉害。
难得的,穆澜铮竟然也在。
他喂我喝了一碗醒酒汤,待我清醒了些,方问我:“昨日你去了何处?”
“我去知味楼吃了酒,还去街上看了花灯。”
对了,花灯!
我四处寻觅,总算在我床头找到了。
兔儿灯已经灭了,跟昨天晚上的瞧着不太一样,不过依旧很可爱。
我将那灯提起来,献宝一般递到穆澜铮跟前。
“喏,送你的。”
他接了过去,只瞧了一眼,便放到一边。
紧接着继续问我:“昨日送你回来的那人,你跟他是何关系?”
“你说顾晏清?小时候我们曾经定过亲,后来,就断了联系。”
我话没说完,穆澜铮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二皇子的母妃,正是他的亲姑姑。”
我知道,二皇子是他的敌人。
可那又如何?这与我何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看到顾宴清,我便想到了年幼时的快乐时光,而且,他还救了我。
我把这些话说了出来,穆澜铮听完,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气冲冲地起身离开,出门前,吩咐外头:“把大门守好,以后没孤的命令,不许良娣出宫。”
我也生气了!
他凭什么?
他明明说了,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他凭什么关我?
5.
就这样,我跟穆澜铮吵架了。
我几次去找他,让他放我出去,他都不答应。
甚至于,好几回我还在书房碰见了太子妃。
我跟穆澜铮吵架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给穆澜铮倒茶:“殿下消消气,妹妹不懂规矩,殿下与她说明白便是了,何苦要跟她计较,气坏了自己身子呢!”
我觉得这女人,虽然漂亮,却着实虚伪。
于是顶了回去:“我懂不懂规矩,与你何干?”
这话说完,穆澜铮便重重拍了桌子。
“蓝胜雪,不可对太子妃无礼,还不快退出去!”
他的力道很大,茶水滚烫,溅了我一手。
可我不觉得疼,只是吃惊。
从前他在阿爹跟前许诺,要一生一世对我好,如今竟然为了别的女人骂我。
这下,我是真的生气了。
整整十天,我都没有理他。

他给我送知味楼的吃食,我都给了青儿。
他送来珍奇的药草,我瞧都懒得瞧。
后来,他又给我送来一只雪白的猫。
我让青儿把猫赶出去,没想到它却赖着不走。
我有时觉得这只猫有点像从前的穆澜铮,那时候他刚刚苏醒,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于其它人都觉得陌生得很,总是喜欢成天缠着我。
于是,我把猫留下了,给它取名雪球,雪球很乖,晚上喜欢躺在我脚下睡觉,白天也总是窝在我怀里,有了它的陪伴,日子也逐渐没有那么无聊了。
这天晚上,我正逗着雪球,穆澜铮来了。
“雪儿,这些时日气可消了?”
他走过来抱我,跟我一起逗着猫。
我不说话,他凑近了些,在我耳边吹气。
好痒。
我的身子一下子酥酥麻麻的。
“别闹。”
我用手推他。
谁知,他更加得寸进尺了。
他沿着我的耳垂,轻轻地啃噬着,动作忽轻忽重,让我既觉着痒,又渐渐生出别样的渴望来。
很快,他将我抱到了床上。
帘子一拉,整个床幔间,便只剩我们两人了。
他躺在我身侧,单手撑着头,定定地瞧着我。
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他高高的眉骨,还有他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唇,便如同三个月前他病重躺在床上时那般。
那时的他真好,安静的躺着,周围只有我,不像在东宫,处处是人,我想要跟他离得近些,他身旁却总是有旁人。
他的眸子幽深,任由我动作,半晌,方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不知为何,我这几日总是心口疼得厉害,今日一到你这里,就好多了。”
我霎时胸口一跳。
我当然知道为何,只是却不能告诉他。
是他体内的子蛊,到了该喂食的日子了。
我抓住他的手,假装给他把脉:“脉象虚浮,定是你近日没有休息好,明日我给你熬点药,你连服三天,就会好些了。”
“好。”
话落,他的吻也随之落了下来。
6.
一响贪欢。
第二日一早我便去厨房熬了药,然后送去书房。
没想到太子妃又在。
她瞧了一眼我手中的药:“这是给殿下的?他病了?”
我点了点头,不欲解释太多。
穆澜铮上朝去了,我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来。
他见到我和太子妃,神色有些不自然,可能是怕我们发生争执。
他正想说话,我已经抢先将药递给他:“药都凉了,你快些喝了。”
他接了过去,正要入口,却被太子妃拦住:“殿下且慢!这药不对。”
穆澜铮的动作顿住,他安抚地瞧了我一眼,又拍了拍太子妃的手,示意她松开。
“玉娇有所不知,雪儿是药王传人,她的医术独步天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加起来只怕都不如她。”
太子妃摇摇头:“臣妾闻着,这药有股奇怪的腥味。”
她话落,穆澜铮端起来闻了一下,而后皱眉。
我在一旁,颇有些烦躁。
这药里放了我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我本来已经用别的药遮住了气味,可放凉之后,腥味在所难免,只是眼下却不能解释。
纵然我害全天下的人,可我又怎会害穆澜铮?
“慕郎,你可信我?”我不能解释,只能定定地瞧着穆澜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