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辛苦一辈子的妈妈看看大海,我特意安排了这次旅行。
海风拂面时,母亲却突然沉下脸,对我说:
“其实,你真的很不孝。”
我完全愣住了,问她:
“不是您说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一直想来看看吗?我带您来了,怎么就不孝了?”
01
“快来看啊,这没良心的要把她亲妈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管了,你们大家都来评评理!”
母亲赵桂芬那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尖利的嘶喊,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然划破了海边午后那层慵懒平静的假象。
她枯瘦但力气惊人的手,死死地攥着我肩上背包的带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吊在上面,让我一个踉跄。
我怀里紧紧搂着女儿暖暖,孩子浑身湿透,小小的身体在我臂弯里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小脸上,连哭泣都只剩下微弱的抽噎。
我自己的嘴唇也在哆嗦,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我的手机……掉海里了……”
周围的游客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吸引,迅速围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好奇、探究、不明所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如同海潮的前奏。
一个穿着制服、皮肤黝黑的景区保安皱着眉头挤了进来,试图分开我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
赵桂芬像是瞬间找到了青天大老爷,立刻松开了我的背包带,转而一把抓住保安的胳膊,眼泪说来就来,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出沟壑:“同志,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是我女儿沈雨桐,她骗我出来玩,现在嫌我累赘,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身上没钱,手机也不会用,这不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保安疑惑地看向我,又看看我怀里模样凄惨的孩子,显然觉得这场面不像简单的遗弃纠纷。
“不是的……”我的声音干涩嘶哑,试图解释,却被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堵住了喉咙。
“什么不是!”赵桂芬的音调再次拔高,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你就是黑了心肝!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弟弟一家还在家眼巴巴盼着我,你倒好,自己享受完了就想把我甩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02
就在保安试图理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母女官司时,一个穿着沙滩裤、身上还挂着水珠的壮实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目光锐利地盯住赵桂芬,声音洪亮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可以作证!刚才我都看见了,就是这个老太太,为了逼她女儿给她儿子一家买飞机票,把那个小女孩——就她怀里那个——往海里推!那么小的孩子,浪又大,差点就出事了!是我给捞上来的!”
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所有的视线瞬间聚焦到赵桂芬身上,充满了震惊和鄙夷。
赵桂芬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马上被更强烈的蛮横所覆盖。
她跳着脚,指着那位见义勇为的大哥骂:“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那是……我那是吓唬她!谁让她当姐姐的心狠,自己吃香喝辣,连弟弟一家出来玩都舍不得掏钱!我教育自己外孙女,关你屁事!”
“教育?用孩子的命来教育?”大哥气得脸都红了,“我亲眼看见你把孩子往深水里搡!要不是我离得近,现在是什么光景?你这是犯罪!”
保安的脸色彻底严肃起来,他转向我,语气凝重了许多:“这位女士,到底什么情况?你母亲真的……”
温暖的颤抖似乎传递到了我的心脏,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咸腥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前还有些发黑。
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开始叙述:从母亲踏上旅程就黑着脸,到沙滩上那句冰冷的“不孝”指控;从她不由分说视频通知弟弟沈峻一家并要求我全盘负责,到我拒绝后她以跳海相威胁;从弟弟沈峻得寸进尺要求连岳父母也带上,到她最终抢走暖暖作为逼迫我就范的人质……最后,是那部掉进海里的手机,和随之而来的、让我心脏骤停的松手。
我的叙述破碎,夹杂着哽咽,却拼凑出一个让在场所有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原先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对赵桂芬的愤怒和对我的同情。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妈?重男轻女到这份上?”
“这不是偏心,这是恶毒啊!外孙女也是亲骨肉啊!”
“儿子一家是宝贝,女儿外孙女就是草芥?还这么理直气壮?”
议论声纷纷,赵桂芬站在舆论的对立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保安沉声问她:“大娘,你儿子一家既然这么重要,他们人呢?怎么让你一个老太太在这儿闹?”
这个问题像针一样刺中了赵桂芬,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声反驳:“我儿子孝顺!工作忙!是沈雨桐这个当姐姐的不像话,不肯帮忙!她赚那么多钱,帮衬弟弟不是天经地义吗?”
03
“帮衬?”我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类似冷笑的声音,怀里暖暖的颤抖微弱却持续。
我看着母亲那双因为激动而凸出的眼睛,缓缓补充,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安静下来听清:“妈,您每个月三千八百块的退休金,是不是一到账就转给沈峻还房贷了?我每个月打给您两千块钱生活费,您是不是转头就贴补了沈峻一家四口的开销?您住在沈峻家,从早到晚给他们带孩子、做饭、收拾屋子,保姆费一个月至少五六千吧?这到底是谁在帮衬谁,谁在养谁?”
赵桂芬被我问得噎住,但马上又找到了新的攻击点:“那又怎么样?我在儿子家,那是正经八百享儿孙福!去你家?看你男人脸色吗?我带的是我们沈家的根,带外姓的丫头片子,我嫌丢人!”
围观的人群中不断响起摇头叹息的声音,先前那个仗义执言的大姐忍不住又开口:“老太太,你这话可太伤人了!女儿就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外孙女就不是你血脉?”
赵桂芬索性豁出去了,对着人群嚷嚷:“你们懂什么?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儿子才是靠山!她现在不肯帮弟弟,以后在婆家受了欺负,谁给她撑腰?我这是为她长远打算!”
“用你外孙女的命来为她长远打算?”保安都听不下去了,语气严厉,“大娘,你这已经不是家庭矛盾了,你刚才的行为,往重了说涉嫌故意伤害!这位女士如果追究,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赵桂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但眼神深处终究掠过一丝惧色,口气却不减强硬,“她敢!我是她妈!我生她养她,她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现在就要她一句话,这机票,她到底给沈峻一家买还是不买?还有,”她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锁在我刚才因为慌乱而滑落到小臂上的那个金镯子,“把她手上那个镯子给我,就当是给她弟妹的生日礼物,也是给她自己赎罪!”
那金镯子是我工作升职后,特意挑了母亲生日这个由头,攒钱买的,原本藏着一份隐秘的、渴望被认可的孝心。
此刻,在刚刚经历了女儿险些丧命、心被彻底冰封之后,听到母亲理直气壮地索要,要拿去讨好她心里的“自己人”,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清醒。
我慢慢地将暖暖往上托了托,让她靠在我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坚定地将那个沉甸甸的金镯子从手腕上褪了下来。
赵桂芬的眼中立刻迸发出混合着贪婪和胜利的光芒,伸出手就来接。
然而,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将镯子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我抬起头,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妈,从您用暖暖的命来逼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那点本来就脆弱的母女情分,就已经断了。机票,我一分钱都不会再出。这个镯子,您也休想拿走。它不是您的,更不是沈峻家的。”
04
赵桂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随即扭曲成一种狂怒的狰狞。
她似乎无法接受一向顺从、习惯性妥协的女儿,竟然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彻底地反抗她,驳斥她,甚至夺走她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
“你敢!你个不孝的畜生!反了你了!”她尖叫着,扬起巴掌就朝我脸上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我抱着暖暖,无法躲闪,只能侧过脸,准备硬挨这一下。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只干瘦的手腕在半空中被牢牢钳住——是那位一直关注着情况的大姐,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用力抓住了赵桂芬的手臂。
“够了!”大姐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你还想打人?你看看你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把女儿逼成什么样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妈?你儿子要真是个大孝子,怎么不自己掏钱带你玩?怎么不拦着你别这么作?就会趴在姐姐身上吸血,吸不到还要杀人吗?”
“就是!没见过这么偏心的!”
“老太太你再闹,我们就真帮这姑娘报警了!让警察来评评理,看看谁犯法!”
“赶紧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围观者的声浪一面倒地压向赵桂芬,那些目光不再是好奇或疑惑,而是赤裸裸的厌恶、谴责和驱赶。
赵桂芬挣扎着,却发现大姐的手像铁箍一样,周围的人也隐隐围拢,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墙。
她徒劳地抽动着手臂,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陌生的、写满鄙夷的脸,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我脸上的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她忽然停止了所有挣扎和哭骂。
那股撒泼耍赖的劲头,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她身上迅速褪去。
她的胸膛不再剧烈起伏,脸上的怒色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神色,然而在这片灰败的最深处,却又幽幽燃起两簇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绝望、怨毒和某种破釜沉舟意味的寒光。
她不再看任何人,慢慢地、异常僵硬地转开视线,低下头,用那只自由的手,颤抖着去摸索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诡异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人群的指责,海风的呼啸,女儿的抽噎,都已然与她无关。
在所有人或诧异、或警惕、或依旧愤怒的注视下,她从挎包最深处的夹层里,一点一点,摸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小的、长方形的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