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冬日的阳光,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水晶,通透明亮得有些晃眼。我踏进这座北方公园时,竟被这纯粹的光线照得微微眯起了眼。光从高而远的穹顶洒下,在石板路上铺开一层薄薄的、有温度的金箔。四周静极了,偶有风穿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了这季节特有的、肃穆的仪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树牵引了去。北方的树到了这个时节,才露出了它们最本真的骨骼。褪去春夏的华服,卸下秋日最后的辉煌,它们赤裸地、坦荡地站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将嶙峋的枝桠伸向苍茫的天空,每一根枝条都清晰可辨,像极了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就在这些疏朗而坚硬的线条之间,一些深色的、不规则的阴影,格外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鸟巢。
它们静静地安置在各自的枝杈上,仿佛本就是树的一部分。有的搭得潦草,几根枯枝横七竖八交叉着,像孩童信手的涂鸦,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粗犷,一种不讲章法的野趣。有的则要精巧得多,能看出编织的纹理,枯黄的衰草,细韧的枝条,丝丝缕缕,环环相扣,入口处还特意收拢成小小的圆形门洞,结构严谨得令人惊叹。我几乎能想象出那只鸟儿,小小的喙,一次只能衔来一根细枝,一趟又一趟,在无尽的飞翔与停驻间,用唾液与时光,将散落的材料构筑成一个风雨中的家。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工程!对于一双翅膀来说,这无异于建造一座城堡。
强劲的北风呼啸而过,整片树林发出低沉而持续的飒飒声,那是冬天特有的、雄浑的背景音。树梢在风里大幅度地摇晃,那些悬在空中的鸟巢也随之颤抖,看着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抛掷出去。然而它们没有。即使在最强劲的寒风里,它们也安然无恙——这是鸟儿用整个春天和夏天建造的家,它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固得多。鸟巢只是抖动摇晃,用一种柔韧的、顺从的姿态,化解着风的全部蛮力。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它们不像巢,倒像是树在冬天结出的、最沉重的果实。这果实里包裹的不是甜蜜的浆汁,而是一整个寂静的、等待的梦。
大部分鸟巢此刻应该是空的。这让我想起古老的村庄,冬日回乡,总能见到许多寂静的院落,门扉轻掩,锁已生锈。人都到城里去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和屋顶上一缕同样寂寞的炊烟的回忆。只要是个窝,无论是人的,还是鸟的,似乎都难免有这样一段空的时光。空置的土房子,等待一双推开它的手,等待灶膛重新燃起的火,等待孩童奔跑时带起的风。鸟巢等待的,则是一场春风,还有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鸟儿是被肃杀杀的寒风赶走的,只待春风一吹,它们就会回来。天空是它们的路,它们从不会迷路。它们从高空飞过,远远地就能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还有树上那个孤零零的窝。

我仰着头,脖颈有些酸了。视线从一个鸟巢跳到另一个。这棵老榆树上有一个,那棵槐树上也有,远处那棵挺拔的白杨,竟一东一西挂着两个,遥遥相对。它们会是兄弟分家后的产业么?一只鸟一个,守着各自的疆域,却在同一片天空下觅食,用同一种语言歌唱。你不能因为看见了树,就以为看见了所有的巢。也不是每一棵树,都配得上一个鸟巢。有的树太稚嫩,枝条还托不起一个家的重量;有的鸟太年轻,翅膀还丈量不出一片领地的广阔。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生长,彼此等待。好在,树长得快,鸟也长得快,这等待,总不至于太过漫长。这大概是一种默契,一种存在于不同生命之间的约定。
在我长久的仰望中,我忽然觉得,这些鸟巢,竟是对树木的再度加冕。春夏的华盖,秋日的金冠,都已谢幕。此刻,这朴素甚至有些粗陋的、用枯枝败草编织的巢,戴在树的枝头,才是一顶真正属于生命的、荣耀的冠冕。它证明着这静止的、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树木,曾怎样慷慨地托举过一个喧嚣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天空渐渐暗下来,暮色中,那些鸟巢已经看不清细节,只剩下一个个剪影般的轮廓,牢牢地嵌在树枝与天空的交界处。这些高高的、空着的鸟巢,在冬天兀自悬挂。它们不是风景,至少不是供人观赏的、静默的风景。它们分明是一个个悬在枝头的念想,是南来北往的候鸟,留给北方天空的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风是信使,日夜诵读着里面关于归期的、无字的章节。我忽然明白了这些空鸟巢的意义。它们不是冬天的残骸,不是被遗弃的废墟。它们是信物,是诺言,每一个空巢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曾在这里生活,我还会回来。
我想象着未来的某一日,也许是某个春风吹拂的傍晚,一声清越的、略显迟疑的啼叫,像一枚石子,突然啄破这铺满薄云的、宁静的天空。然后,一道迅疾的黑影掠过,精准地投向那片熟悉的树林,那个在寒风中守护了整个冬天的、孤零零的窝。那空,瞬间就被填满了。鸟巢里又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生命。很快雏鸟会破壳而出,父母会忙进忙出,整个树林将重新响起生命的交响乐。那时候,黄昏的光会变得格外温柔,像融化了的蜜糖,从西边流淌过来,归鸟的翅膀,搅动着金色的光晕,缓缓溶入这温暖的琥珀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