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普通的一天》，[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

虽然乡村清晨的景致令吉姆惊叹，他来到乡下，每天在早上七点醒来却并非为了欣赏乡村的风光而改变自己以往的作息时间。他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和拥挤，城市里那种快节奏的生活状态让他即使在乡下，也以习惯性地早起保持了平日里的生活方式。

城市里的生活很难看得见闲适、惬意的影子，这让吉姆住在乡下时早起的习惯同妻子在阳光的照拂下仍然酣然大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埃伦在乡间的日子并不像他那样有限”。对比下的实质即是吉姆同妻子埃伦差异悬殊的生活方式。埃伦长期居住在乡下，过惯了宁静、清闲的乡居生活。而吉姆，则难得从忙碌、紧张的城市生活中抽身而出，享有片刻的悠闲。夫妇二人的心性不同，对待乡村景致也就有了惊叹与见惯不惊的区分。呈现在契弗笔下，也就不会出现夫妇二人依偎窗前，流连乡村风光的温馨一幕。他们一个像住在城市里那样早起，一个对窗外的景致视若无睹般酣睡，尽管这本身就符合他们二人的心性，但依旧可以从中觉察到他们夫妇间的一丝不谐。

埃伦想在乡间买一幢房子，她对乡间景致的兴趣随心性的指引自然便放在了那些废弃的农庄上面。“她在其中看到的乡居魅力和安全无虞，他看到的则是坍塌倾圮和偏僻闭塞”。心性塑造观念，观念的更新需要夫妇二人在妥协与让步上的共同努力。他们夫妇心性上的不谐，必定会让观念的更新停滞不前。这便带来了城市与乡村的冲突，依托于个体，亦即吉姆夫妇不谐的心性得到了象征性的刻画。吉姆对美丽的乡村风光惊叹有加，欣赏之余却不会把住在乡下作为自己的归宿。居住乡间是埃伦的向往，但她看惯了乡间的景致，早已发现不了其中的美与新奇。在吉姆夫妇略显矛盾的心性冲突下，变化难以产生，夫妇二人的热情也难以得到有效地催化，他们暂居乡间的普通的一天里，他们的关系就像堆放在荒废农庄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农业机械般冷硬。

“冷硬”同样也是缺少变化的乡间生活恰如其分的概貌。过惯了城市里快节奏的生活，吉姆对根植在乡间的礼仪和规矩无所适从。它们属于传统，而传统让人的灵魂变得驯良又苍白。吉姆只想跟儿子一起吃早餐，女仆阿格妮丝根本不让他去餐具间。下人们会把做好的食物端出来，那是斩钉截铁划分领地的要求。要求主人遵守，遵守既往的认知和不变的传统。乡间的清闲能容忍这一切，容忍仪式化的规矩在每一个普通的一天里上演、进行。规矩指向主人的占有和自得。吉姆在岳母加里森太太的这幢座落在乡间的大宅子里学着占有并感到自得时，身为城里人的他同时也感知到了异样的局促。

“尼尔斯对于加里森太太的儿子当中没有一个对这个庄园感兴趣很是愤恨”。老园丁尼尔斯在越俎代庖的替主人担心。担心无人继承家业，还是担心传统无法承续？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尼尔斯把他的担心同吉姆讨论，却不知给后者带去了观念上的为难。年轻一代都在离开乡村，老一辈的留守者守着过去的观念把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过得自讨没趣。尼尔斯数落着女主人加里森太太，毫不介意吉姆内心的感受。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乡间的清闲，很难想象，一旦投身于忙碌、紧张的城市生活，尼尔斯怎会有闲心去担心并妄议自己的女主人。吉姆的为难让他找了借口从尼尔斯身边溜走，以免陷入让自己局促不安的闲谈里。那样的闲谈无异于浪费生命，这不是城里人吉姆乐意置身其中的场景。

吉姆宁愿埋头于整理捕兽夹的杂务上，这能令他感到不受打扰的自在。阿格妮丝的絮叨不合时宜地响起，犹如聒噪的鸟儿宣扬她那有恃无恐的责任心。她要吉姆晚上等孩子们上床了才把捕兽夹放到屋外去，以免夹到哪个孩子的腿。阿格妮丝的责任心建立在她对规矩的热爱上，这让她维护主仆间的等级和地位磐石般不可动摇。她爱护孩子们，感情真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种真挚的感情在加里森太太身上长期缺席，冷漠主导了加里森太太和外孙女卡洛塔相互间都让对方感到厌烦。

每天下午，加里森太太要跟卡洛塔共度一个小时。这仪式化的祖孙会面以不信任的氛围展开，见面双方都不会从中获得任何亲情纽带上的乐趣。卡洛塔直僵僵地坐在椅子上，加里森太太绞尽脑汁想出逗乐的点子。这个场景充满了浓厚的戏剧色彩，加里森太太藉此编排一出祖孙间温情脉脉的情感大戏。这场戏在清闲的乡居岁月演绎出可以被装扮的亲情，它未曾给祖孙间的会面带去温度和感触，一股子冰冷凝绝在会面的起居室里，让祖孙俩毫无产生视对方为亲人的热情的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间，女仆们在厨房里趁午餐结束后的空闲时间喝着咖啡聊着天。她们聊天的话题透着怀乡的忧愁，却又尽显不愿弃此而去，回返家乡的无奈。她们同加里森太太一样守在乡间，守在一个冷硬的过去。那个过去里有刻板的传统，就是没有变化的脚步。老园丁尼尔斯虽然开始用强硬的姿态同加里森太太说话，拒绝挪走他种的百合，但那并不表示仆佣们对等级和地位的认识有了松动的迹象。传统仍然主宰着长居乡间的人们，它就像田野里的枝条、沟坎或者其他危险，悠闲的，以看似无害的面目吞噬着乡间的留守者。

四岁的卡洛塔不该生活在乡下，责任心极强的阿格妮丝也不该在仆佣的位置上虚度年华。吉姆想帮帮她们，想把手电让给在夜里朝家门走去的她们。手电能照亮脚下，这代表了自省的意象在吉姆的企盼下表现的明显又自然。阿格妮丝和卡洛塔不要手电也进了家门，房门关上的一刻，吉姆被关在了门外。熟悉了暗夜里的乡间之路，不需要光亮也能走到家门前。传统对人的主宰自有不可变更的强势的一面，那一面让乡间的每一天都不会激进和热烈，只会在对传统的遵守下普通的度过。

2025.11.27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