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城市景象与陈米襄来之前的世界的城市景象并无二样。
她出了门,先去买了几套让她看起来入流的时髦衣服,那些看着像女佣穿的旧衣服自然是扔掉了。之后又去简单做了个头发,这时她的外表才稍稍让她满意一点了。
这个时间,她正在美甲店享受此店最高级的美甲服务。
忽然,手机响了。
她拿起手机,电话刚接通,电话那头便响起了张正国愤怒的质问声:“你买什么菜,花了四千多块!?”
张正国忙了快一上午,好不容易得点空闲喘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喘出来,便被手机上的巨额消费短信硬生生的堵了回去,憋的他差点脑梗。
陈米襄像不知道张正国在生气似的,轻飘飘地说道:“什么菜?我没买菜啊,就买了几件衣服,洗了头发而已。你干嘛大惊小怪的嘛,又不是没钱。”
张正国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他不懂为什么一向任劳任怨手勤脚快的春琴忽然变成不负责任、大手大脚的败家婆子了。
他想狠狠地骂一顿春琴,但想到春琴跟他结婚后劳累无歇的半辈子,心终究不忍。
他又看了看手表,发现上午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他知道就算他要跟春琴吵架,也没时间了。
在他们这个年纪,发泄情绪原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说道:“算了,花了就花了。趁现在还有点时间,你赶紧去买菜,再不买菜,真要出事了?”
“我今天不回去吃了,你也在外面吃吧。”
这句话像一道炸雷炸在了张正国的头顶。在外面吃?他们都几十年没在外面吃过了。
他怒道:“外面吃!?你知道外面吃得多贵?我们俩在外面吃了,民顺和敏慧他们怎么办?”
“他们是谁?”
“你果真老糊涂了?他们是你的儿子女儿!”
“那让他们也在外面吃嘛!”
“你......”张正国被气的胸口发麻,顿时顾不得心底的柔软,使出了杀手锏:“我告诉你,今天谁也不会在外面吃。你今天要是不回去做饭,我下午就把你送去抚顺园!你自己看着办!”
张正国说完便气愤地挂了电话。陈米襄只觉得张正国可笑,仍决心不回去做饭。
可电话挂掉没两分钟,“抚顺园”三个字忽然如幽灵一样,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打转,渐渐将似早已藏在她心里的诡异的恐惧吓了出来。
随着恐惧的浓度越来越大,她越来越坐立不安。好像她不回去做饭,真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
最终,她还是被这股令她不安地恐惧打败了。她连美甲都没做完,便赶去了菜市场。
她的身体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买了菜,回了家。
她过去三十年连碗都没洗过,更别说切菜做饭了。但好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很擅长这一方面,身体里的肌肉记忆也相当牢固,只要她想做什么,手便会利落的做起来。
她正准备洗菜时,忽然想起她刚做的美甲。
这次的美甲虽然没有做完,但也做的差不多了。她不能允许她那装饰了多彩的颜色和亮晶晶的亮片的指甲因为沾了水,受了碰撞而被毁容。
但她又迫于“抚顺园”带来的恐惧,不敢不做饭。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办法——用夹子夹着菜进行淋洗,用指腹捏着或按着菜进行切割。
这个办法虽然会拖慢速度,但却能保住她那精美的指甲,虽然她那精美的指甲与她那双因长年劳动而变得粗糙肥胖的手并不匹配。
另一边,张正国挂了电话之后,因为担心春琴真不回家做饭而一直惴惴不安。
他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着急不安地赶到家里,听到厨房里的炒菜声,闻着熟悉的饭菜香,他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走进厨房,准备给春琴打下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地几乎要晕过去。
往日里,春琴只会穿宽松的短袖长裤,一头半白的头发也总是扎成一束,甩在背后。
而眼前的春琴却学着年轻人将稀疏毛躁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个亮晶晶的鲨鱼夹夹着,脸庞两侧还特意放了两缕下来。那挽起的头发只有小小一撮,表面全是炸开的碎发,真像一根长了毛的枯树枝。
这样的发型并不比她之前的发型好多少,一样衬得她脸肥。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印满红花的黄底紧身连衣裙,连衣裙危在旦夕的兜着她的腰上和背上那一圈一圈的赘肉,那些赘肉将连衣裙上的红花挤得七扭八歪,好似一不小心便会破衣逃窜。
她肥大的脚上挤着一双亮晶晶的高跟鞋,她正毫无优雅可言地岔开腿,弓着腰站在燃气灶前,小心翼翼地与燃气灶保持着距离,用她那可怜的使不上劲的指腹危险地捏着锅铲,在锅里笨拙地翻炒着。
“你穿的像块五花肉是要做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才炒了三个菜?”
张正国的大喊声吓的陈米襄一哆嗦,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锅铲终于支撑不住,从她的手里滑落到了地上,锅铲上的油汁溅的到处都是。
“哎呀,你吓到我了!这可是我新买的衣服,哎呀......”陈米襄看着裙子上的油汁,心疼的大喊道。
“新买的?你花了几千块钱就买了这?这跟床单有什么区别,值三千块钱?你怎么这样败家啊,我们家哪有钱让你这样败......”
“小气鬼,卡里不是有二十几万吗?”陈米襄边用卫生纸艰难地擦着身上的油汁,边没好气的打断张正国。
“二十几万?我们俩都六十多岁了,你以为剩下十几万好挣?”
“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守财奴......”
张正国还想说什么时,忽然闻到了一股糊味。他这才注意到锅里的菜因为长时间没有翻动而糊底了,顿时急道:“糊了糊了......”
陈米襄的身体像收到了必须完成的指令似的,着急忙慌地蹲下身去拣锅铲,却不想背后“嘶”的一声,不堪重负的连衣裙终于还是崩裂了。
“啊~,我八百多块钱的裙子......”陈米襄将锅铲往洗碗池里一扔,急得像四脚朝天的乌龟想要翻回去一样,使劲扒拉着连衣裙的后面,全然不顾锅里的菜。
“锅里呀~”张正国急得手脚发抖,而陈米襄只顾着心疼她的裙子。
张正国见状,又恨又焦地跑到洗手池旁,快速地洗了锅铲,赶紧去翻炒已无药可救的菜。
“你还不赶紧去换衣服!你再这样我行我素,等会民顺和敏慧下班了,饭没做好,耽误了他们上班的时间,就算他们俩要保我们,上面也不会放过我们。一旦查下来,我跟你都吃不了兜着走,都得进抚顺园!”
陈米襄一听到“抚顺园”三个字,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害怕。她不情不愿地忍着蠢蠢欲动的倔强和任性去换衣服了。
她担心新买的衣服被弄脏,又不想张正国骂他,最终还是穿上了春琴那些宽松粗糙的短袖长裤。
在张正国严密的监督下,陈米襄一刻也不敢偷懒,一口气又做了六盘菜。
陈米襄看着眼前的六盘菜,心里很是委屈酸涩。被父母看的极宝贝的她何时炒过这样一大桌菜,她曾经可是连扫把都没有拿过刀都没有摸过的千金大宝贝呀!
张正国手忙脚乱地将其中六盘菜打包好,便出了门。出门之前提醒陈米襄赶紧吃饭,吃了饭将屋里打扫一遍,然后再去民顺和敏慧家打扫。他送了饭会回来吃饭,吃完饭,民顺和敏慧家的孩子差不多该放学了,他还要去接那两个孩子。而陈米襄得在孩子们回家时,为孩子们准备好晚饭。
陈米襄听着排得满满当当的活儿,心里又惊又气,她真想大喊一声“本姑娘不干了”。可这种想法一出现,抚顺园三个字又像幽灵一样飘了出来,硬生生的将这种想法吓了回去。
她下午不情不愿的去民顺和敏慧家打扫了卫生,边打扫边腹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能打扫。”说着又可气地看向她的身体,恨恨道:“看你生的什么玩意,简直是群混蛋!”
她这样咒骂时,倒完全没有想到,她之前比民顺和敏慧还混蛋,至少民顺和敏慧有工作。
之后她又带着满身怨气去买菜做饭,晚上洗完碗已经是九点多钟了。她本以为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她还决心一定要将今天损失的时间抢回来。
可她没想到这具已进入六十多岁高龄的身体这样贪睡,头刚挨着枕头,上下眼皮便像电磁铁通了电,挡不住的要合拢。
就这样,她的第一天结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都在不情不愿的无私奉献中极其充实的浪费了她的生命。
第四天,她终于忍受不了这样没有自己的生活的日子了。终于,她用她的倔强和懒惰战胜了心里对抚顺园的恐惧。她坚决不干了,不论张正国如何骂如何劝。
“好,既然你这样不听话,那我只能大义灭亲,主动举报你。这,总比我俩都进去了强。”
张正国甩出这句话后不久,几个穿着红色制服,一脸威严的人出现了。他们像拖犯人一样将陈米襄拖走了。
陈米襄害怕极了,但她的倔强和懒惰又一次击退了她的恐惧。
在去抚顺园的路上,她心里的倔强和懒惰不停地用“没有人要这样做奴隶”的警言怂恿着她抗争到底。
她强装镇定的被押到抚顺园后,被强制性的换上了黄色的粗布工装。她还来不及歇一口气,又被赶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里。
田野里铺满了一块又一块农田,许多和她穿着一样工装的人们散落在农田的各处,正在烈阳的烘烤下埋头苦干着。这些人中有各个年龄段的人,但大部分是中老年人。
很快,陈米襄被迫加入了他们。
不知道苹果皮长什么样的陈米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劳作之苦。
不过十分钟,她的倔强便被太阳烘烤的萎蔫不起,懒惰反而被烘烤的越来越壮大——她偷偷地躲到阴凉之处睡起了觉。
“于春琴,警告,警告!请你速速归岗,速速归岗......”她闭眼没多久,一个机械化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身边叫了起来。
她睁眼一看,竟是一架无人机。
她想伸手抓住无人机藏起来,可她刚抬起手,无人机便看穿了她的阴谋。无人机猛地后退,朝她喷起了黏糊糊的液体,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她的岗位上。
在无人机的监视下,她不得不与其他人一样,顶着烈日辛苦劳作。
终于挨到了午饭时间,由于她偷过懒,午饭她只能吃到半饱。这导致她下午陷入了又饿又累又更不敢偷懒的困境。直到天黑,快要累死饿死的她才等到晚餐。
晚餐结束后,他们像一群还不能回笼的鸭子,被赶到了一个大礼堂内,又被迫开了一场思想改造大会。
在思想改造大会中,陈米襄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具身体如此恐惧抚顺园了,也终于明白抚顺园是干什么的了,以及她重生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原来这个世界有铁律一样的规定,它规定所有的人必须结婚生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不结婚,和到了生孩子的年龄不生孩子的人,都要被送到抚顺园进行劳动和思想改造。
所有读书毕业的成年人都必须参加工作,直至六十岁才能退休。退休后的老人必须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儿女的家庭中,为儿女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担起儿女的工作之外的所有后勤工作,使儿女能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全身心的为社会服务。
退休后的老人要这样坚持到八十岁。八十岁时,老人的存款还要达到四十万。只有达到四十万的老人才能完全自由的进入养老生活。所以,很多老人退休后,既要照顾儿女的家庭,还要另寻一份工作。
上述规定,无论是哪一个阶段,或哪一项没有达到,都会被送到抚顺园。
进入抚顺园的人,会失去所有的人生自由。他们必须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开两个小时的思想改造大会,剩下的八个小时才是吃饭和睡觉。
抚顺园的工作内容包括农活和工活,循环轮岗。工作时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下一顿,甚至下下顿,都别想吃饱。严重懈怠的,甚至直接不让吃饭。
陈米襄被这些在她看来不可思议又残暴的规定吓得偷偷地哭了半夜,她摸着身上被田野里的虫子咬的发痒发痛的地方,很清楚与做管家婆相比,下地干活更是她不能承受的。
第二天,别无选择和无处反抗的她,投降了。
第三天,在抚顺园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忏悔后,她终于被张正国接了出去。
当她踏出抚顺园方方正正的大门时,她望着天空,两眼无光,内心悔恨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