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和钱哪个更令人渴望?
以前看过这样一则小故事。明代,徽州有一金姓大户,祖上数代经商,攒下了八辈子花不完的钱。
然而,金某仍然闷闷不乐。妻子见他整天愁眉苦脸,就问他“你到底咋了,天天哭丧着个脸,像别人欠你二百五十吊钱似的”。
金某叹息回答说,家里有的是钱,但是缺一样东西。祖祖辈辈没有出一个考功名的读书人,我出门挺不起腰杆。
夫妻一商议,把两个儿子送到国子监读太学去了。
这事搁今天听来,感觉有点扯。既然实现了财富自由,谁还去当官受人管,遭那份罪。
600年前的明代可不是这样。明代徽商“贾而好儒”的风气极其浓厚。
浓厚到什么程度呢?拿钱“激娃”砸教育,丝毫不含糊。他们宁愿用数代人积攒的“财务自由”,来换取一个今人看似“虚头巴脑”的编制。
有一位叫汪才生的徽州大盐商,为了能让儿子努力读书,居然自嘲说“毋效贾竖子为也”。意思是说,儿子要好好读书,千万别学我做做买卖挣大钱,“S13”才这样干。
当爹的为了激励儿子,当着儿子的面自嘲是“S13”,就说徽商对当官有多执着吧。
凡事无利不起早。商人之所以对科举考试如此狂热,必定有着让他们难以抗拒的诱惑。
这诱惑就是权力带来的安全感。


在封建王朝里,只要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们的生命都在权力的支配范围内,何况是“重农抑商、皇权专制”达到顶点的明朝。
就算挣了再多的钱,如果没有寻求到权力的靠山,别说通过乡试会试考上正式编制的“官”,就是一个在衙门当差的“吏”想折腾你,就跟玩似的。
轰动嘉靖一朝的“胥吏案”,主人公吏房书吏陶成和户房小吏陈佐,两个没有任何功名的县衙小吏,利用手中“写写画画”的权力,在四川彭县大肆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把无数乡民逼上了死路。
“胥吏案”只是一个缩影,但是大明王朝基层社会的一个常见现象。
在“皇权不下县”大背景下,“吏”几乎成了官府和百姓打交道的唯一桥梁。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未必见得上官老爷,他们衣食住行全在这些基层“小吏”手里攥着。
还是拿明朝举例。明朝最底层的“正式官”就仨个,依次是县令(正七品)、县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这些人是在吏部编制花名册正儿八经登记的,其他都是各县衙根据实际情况花钱雇来的皂吏。
这些皂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薪水极低,甚至没有薪水,但他们仍然趋之若鹜。
嘉靖年间,从八品“翰林院孔目”、松江籍举人何良俊在南京任职期间,曾经见识过皂吏“手眼通天”的本事儿,并把一部分故事整理进了私人笔记《四友斋丛说》。
这伙皂吏牛到什么程度?
一旦被他们给盯上,石头都能给你榨出三两油。
他们作恶的手法相当简单粗暴。比如,官府或官员家里需要采购物品,跑腿的活就交给了皂吏去干。
官府买东西给皂吏的钱是市场价,可皂吏在跟小商小贩买卖时,就有了操作空间。往往他们只支付一半的价格,并强行让卖家给开全价发票,报销完后,剩下的一半钱就被皂吏给黑了。

有朋友要问,卖家要是不给的话,皂吏能怎么办?

说一个搞笑的历史案件。——扬州皂吏宋重八案。
洪武年间,扬州有一个皂吏叫“宋重八”。这货一听就是一个人物,差一点跟当时的皇帝朱元璋“撞衫”。
宋重八借助“公门皂吏”的身份,巴结了一大批扬州权贵。有了权贵站台后,宋重八对周围商人进行“强行放贷、霸占财产”等骚操作。
有一回,宋重八盯上了一位柳姓员外的布店。这位柳员外性格爆裂,不买宋重八的账,宋重八就上演了一幕“守法公民”的戏份,“揭发”柳员外是盗匪成员,最终柳员外冤死大狱,家产也被宋重八所霸占。
后来,扬州宋重八的恶行惊动了南京的朱重八。南京朱重八就把扬州宋重八给砍了。
这些皂吏本身就是一些流氓无产者或者市井狡黠之徒,仗着给衙门跑腿办事的资源,霍霍百姓有的是办法。比如,收取赋税时,他就给你找茬,愣说你的粮食品质不好,银两成色不足,来回折腾两次,再判你一个“抗赋”的罪名,拖出去打两板子。这都是皂吏的基本操作。
大多数人出于“宁少一事,勿多一事”的心理,往往选择花钱消灾。
不用往多里说,一户揩油一钱银子,十户就是一两,一百户就是十两。天长日久,积少成多,每年来上几轮,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揩油”还只是低端皂吏的最低端操作。真正的快乐生活,还得是大吃大喝。

何俊良还讲述了明朝社会一件非常炸裂的“吃喝”细节。
有5个差吏到上元县公出。从江宁到上元县总共400多里路。这一路,走路是坐轿子,吃饭有专门的厨子。
照他们这个霍霍劲,官府给的差旅费肯定不够,官府也不可能由着这伙人糟蹋。于是,这伙人就想到了找社会老板招待。
按照帝国官场的惯例,“出差”自然少不了“旅游”项目。
到了上元县后,5位差吏邀请了当地13位道士一同游玩。他们出行所有开支,一律由途中的“坊长”招待。(所谓坊长,是“里甲制”一层分支,坊长下边就是里长,坊长一般是有点财产的富户)
他们不单索要吃喝,而是直接开口要钱。五位差吏让“坊长”给每位道长准备一吊钱(约为一两银子),十三个道士就是十三两。
需要钱打点的地方远不止此。陪同皂吏出差的轿夫、伙夫同样向坊长狮子大开口。
象友们可能要问了,一个厨子搭理他个毛线呀。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象友的心底是善良的,低估了这伙人的无耻。

如果坊长不给厨子好处费,厨子在做饭的时候,就往锅里添加“科技狠活”。到时候,诬陷“坊长”提供的食材不干净。
虽厨子亦索重赂,若不与,或以不洁之物置汤中,则管办之人立遭谴责。
而且厨子的手段还多着呢。在外出买菜时,往往会拉着里长一同前去,目的就是让里长买单,自己拿着发票回去报销。
上元县的“坊长”们扛不住这伙人霍霍,即便是有人卖了一栋沿街楼,也没有填饱他们的胃口。最终,两位“坊长”破产而亡,一位上吊,一位投河。
卖一楼房,始克完事,不一月而其家荡然矣。继此县家定坊长一人自系死,一人投水死。

这些现象在晚明属于常态化。当时的社会相当腐化,吃喝成风,不管钱是公的,还是私的,逮着就往死里糟。芝麻大点事就得办宴席,什么接风宴、下马宴、送风宴、阅操宴、升学宴、拜师宴……从白天喝到晚上,醒了接着喝。
论摆排场,还得是万历十八年的华亭县令杨东野。这位爷太想进步了,为了得到同僚的支持,杨东野一掷千金,首创了“百金宴”——一次宴会价值百金。
据说,上海人吃蟹子一般是从6月开始。杨大人在5月为了招待各路达官贵人,居然弄来了一斤多的大蟹子和五斤以上的大鲥鱼。
时五月,有肥紫蟹重斤余者,鲜鲥鱼五六斤者。
面对如此奢靡的宴会,各位来宾丝毫没有过意不去,敞开吃,敞开喝。吃饱了,喝足了,临走还得再人手一份大礼包。
不久,杨东野的仕途就跟开了挂一样。经过河南道监察御史、庐州府推官、兵部主事,一路做到陕西布政使司参议,相当于由“县一哥”官至副省级大员。
庙堂上,阁老们忙着神仙打架,整天为谁入阁,操碎了心,磨破了嘴,也不约束一下这些底层小虾米。仍由下边的虾米们为非作歹,霍霍百姓。
当时,很多像何良俊一样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现状表示十分担忧,发出了“生民惨舒,百姓亦将操戈”的感慨。
比晚明魔幻的社会风气更魔幻的是:
600年后,很多现代人成天在网上吵吵着要“梦回皇明”。
对于这伙人,小象就一句话相告,所有对“皇明”的憧憬,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憧憬和幻想,唐赛儿、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都曾憧憬过、幻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