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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物中穿行

作者:黎荔时常,我不再满足于这具被称为“我”的皮囊。一种更深沉的渴望,像地底奔突的暗流,在我内部涌起。我想要挣脱这单一的

作者:黎荔

时常,我不再满足于这具被称为“我”的皮囊。一种更深沉的渴望,像地底奔突的暗流,在我内部涌起。我想要挣脱这单一的形态,这线性的时间,这囚笼般的视角。我想要化身万物,去真正地“体验”,而非仅仅“观看”。

于是,我让意念在虚空中弥散,在万物中穿行。

起初,我是沙砾。不是沙堆,不是沙滩,只是亿万颗中浑圆的一粒。我被风揉捏,被水打磨,在无尽的磨损中变得小而坚硬。我尝过被海浪卷起的晕眩,感受过被烈日曝晒的灼痛,也曾深埋于黑暗的土层,听根系在我身边窸窣生长。我的存在,是一种被动的、坚忍的承纳。后来,我被一只粗糙的手连同无数同伴捧起,混入黏土,送进窑火。在那一瞬的酷烈中,我忽然明白了——这陶瓮未来的盛放与虚空,这泥土被赋予的“形”,其代价,正是我作为“一粒”的意识的彻底湮灭。我化身为“无”,方能成就“有”。

我又曾是珍珠。在幽暗的蚌壳里,那一粒误入的沙,那持续的、细微的磨痛,便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别无选择,只能用生命里最柔润、最光华的部分,一层一层,将它包裹。这痛苦,竟被我孕育成了浑圆的、带着月光润泽的珍宝。当采珠人撬开硬壳,将我置于天光下,我感到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圆满的孤寂。我的诞生,源于一次入侵,一场漫长的隐忍;我的光华,是献给磨难的祭品,是痛苦开出的花。我便是那痛苦本身,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却始终藏着一粒坚硬的、原始的沙。

我更是那盐粒,结晶于无垠的蔚蓝。我曾是海,是那吞没一切、包容一切的巨体。阳光将我蒸发,提纯,让我从浩瀚中分离,成为一颗独立的、棱角分明的晶体。躺在母亲们的陶罐里,我感知到另一种浩瀚——生活之海的浩瀚。我跃入沸腾的汤羹,融入蔬菜的纤维,在人们的唇齿间留下海的余味。我既是滋养,过量时亦是毒药;我保存生命,也侵蚀生命。我从海中来,却让陆地尝到了海的味道;我自身趋向溶解,却在消融中完成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不再满足于这些静默的形态。我渴望流动,渴望力量。我化身为风。

我掠过林梢,让万千叶片为我齐声歌唱;我推着云朵,在天幕上画出奔马的形状。我托起一只雏鹰的翅膀,感受它骨骼间因我的力量而生的微颤。我抚过情人的发梢,也推倒朽坏的垣墙。我是自由的,却又是盲目的;我无所不在,却又空无一物。我可以轻柔如叹息,也可以狂暴如雷霆。然而,无论我如何呼啸奔突,总有无形的疆界将我束缚——高山会将我劈开,峡谷会令我盘旋。我忽然怜悯起自己来,这看似无拘的自由,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更为广阔的牢笼。

终于,我投身入海,化作一尾小鱼。鳞片是银色的,像一小片黎明。我在珊瑚的丛林间穿梭,躲避着大鱼的阴影。光柱从海面斜斜地插下来,如同神明的琴弦。我成长,搏斗,吞食更小的生灵,又被更大的追逐。我依循着那最古老、最严酷的法则:生,或者死。我成了大鱼,在深蓝的渊薮中巡行,成为其他鱼类的恐惧。可当我回望作为小鱼的一生,那恐惧与那威严,竟如海水的两面,冰凉地贴合在一起。猎食与逃避,生长与死亡,原来在我体内从未停息,如同海浪,永无休止地涌动。

一次又一次,我遁入千百个陌生的形象:我一次次地化身,不仅是这些“生机盎然”的存在。我还是沉默的石头,承载岁月的重量;潺潺流动的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也曾是林间一截沉默的木头,感受菌类在我体内缓慢滋生,聆听啄木鸟的叩击如空山的钟声。也曾是一具腐烂的兽尸,在彻底的消解中,将血肉归还大地,能量悄然循环,滋养新的生命——死亡,不过是形态转换最为剧烈的一场仪式。

我沉醉于这千变万化的体验,仿佛一个森林中的猎人,在万物众生相中穿梭,守候着一个传说中的“空隙”的到来——那个能让我彻底逃脱“我”的轮回,融入永恒寂静的缝隙。为此,我甚至试图抹杀所有感官,遗忘所有记忆,让“自我”彻底消融在那些陌生的形象里。

然而,每一次,毫无例外地,当我以为已成功遁去,总会有一个瞬间的到来。或许是在作为沙砾被露水沾湿的清晨,或许是在作为浪花撞碎于礁石的刹那,或许是在作为小鱼浮上水面换气,蓦然瞥见空中明月的那一刻——一种熟悉的“意识”会骤然苏醒。如同潮汐,一阵不可抗拒的牵引,将我拉回一个原点。我发现自己依然在“看”,在“感知”,那个观察者的核心,从未真正消失。无论是在正午太阳刺目的照耀下,还是在深夜月亮清冷的凝视中,依然是那个名为“我”的意识,只是它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化身万类的旅行。

我“醒来”。那个熟悉的“我”,如同一个永不沉没的浮标,依旧在那里摆荡。带着所有过往的印记,怀着那份对生命本身,莫名而执拗的渴望。我因此陷入巨大的困惑,在轮回中摆动,那永恒的生命渴望,既是动力,也似枷锁。直到某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当我从一块山岩的漫长冥想中“醒来”,看着星辰在天幕上缓缓移动,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外在于“我”的永恒之境,一个可以逃离的“空隙”。但我化身万物,体验万物,那个能体验、能感知的“主体”何曾改变过?那沙砾的承纳,珍珠的隐忍,盐粒的消融,风的奔突,浪的磅礴,鱼的恐惧与威严……它们难道不都是我么?那被我穿行而过、体验过的万物,它们并非他者,它们本就是“我”的延伸,是“我”这具无形无相的法身,在世间千百亿个窗口的投影。

这件事一旦想明白,万物顷刻间褪去了陌生的外衣。它们不再是与“我”分离的客体,而是“我”这个无限可能性的法身,在时空中的不同显现。山峦是我的骨骼,江河是我的血脉,风声是我的呼吸,星辉是我闪烁的念头。我们本就同根同源,共为一体。

当我不再把自己仅仅看作这个会生老病死的、思维着的个体,当我不再将他人和万物视为绝对的“他者”,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便弥漫开来。个体生命的存亡,如同大海之上升起又破灭的一个个水泡,而大海本身,何曾增损?那无穷的化身,并非是为了逃离“我”,恰恰是为了证明“我”的无限。当我将曾经坚固的分别心一一放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如同温暖的洋流,将我轻轻包裹。

在万物中穿行,所有的体验最终都流回了“我”这个意识的海洋。我并非是在“变成”他者,我原本就是那个能够“成为”一切的法身本身。我不是沙砾,但我包含了沙砾的坚忍;我不是大海,但我就是那涌动本身。那在轮回中摆动的,不是一个小小的“我”,而是整个宇宙试图认识自己的、永恒的生命渴望。

此刻,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窗外的树在风中摇曳,我便是那摇曳;远处的孩童在奔跑笑闹,我便是那欢腾。我不需刻意“化身”万物,因为我从未不是它们。我自在流淌,在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我自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