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空和尚总爱往那乱葬岗子里钻,旁人都说这和尚怪得很。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身灰布僧衣洗得发白,偏就爱往那阴气重的地方跑。这日黄昏,他又晃悠到了城西坟茔地,老远就听见吵吵嚷嚷。
"把老爷的尸首还来!你们这些贱骨头也配碰老爷金贵的身子?"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围着一个独臂男人叫骂。
那独臂汉子背靠着一棵老槐树,左手死死护着怀里的尸首,右臂袖子空荡荡地随风飘。他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疤,活像被野猫挠过的树皮,偏生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令狐峰临死前亲口交代,他的后事由我莫问愁料理!你们算什么东西?"汉子嗓子沙哑,却字字如铁钉般钉在地上。
智空和尚眯眼细看,那尸首穿着讲究,想来生前是个体面人。

他整了整僧袍,慢悠悠晃过去:"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这死人身上抢什么呢?"
家丁们回头见是个和尚,领头的啐了一口:"秃驴少管闲事!这贱奴偷了我家老爷尸首,我们奉命带回去!"
莫问愁突然暴起,独臂挥拳,竟把一个家丁打得踉跄后退:"放你娘的屁!主人待我如兄弟,你们这些狗腿子也配叫他老爷?"他动作快得惊人,可毕竟独臂难敌四手,转眼就被按在地上。
智空和尚叹了口气,袖中铜铃轻摇。说来也怪,那铃声一响,打架的众人突然都松了手,呆愣愣站在原地。
"这位施主,"和尚蹲下来打量莫问愁,"你抢尸体作甚?看你这身伤...从前遇着不公了吧?"
莫问愁喘着粗气爬起来,用独臂拍打身上尘土。他右腿似乎也不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听到和尚问话,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显而易见,秃...大师看不出来?无非是过河拆桥、赶尽杀绝的老戏码。"
和尚不恼,反而盘腿坐下:"愿闻其详。"
暮色渐浓,乱葬岗上飘起青磷鬼火。莫问愁摸着右臂空袖管,突然红了眼眶。
"我八岁那年,老家闹饥荒,爹娘把我卖给城里赵大户,给少爷当书童。"他声音沙哑,"那赵少爷是个草包,偏要装读书人。我日日陪读,倒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智空和尚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莫问愁冷笑,"赵家老爷见我能写会算,就哄我说替少爷科考,考中了就放我回家。那年我十六,傻啊,真信了。"他猛地扯开衣襟,胸口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我考中秀才那天,赵家怕事情败露,连夜把我右手砍了,左腿打折,扔进枯井等死。"
和尚念了声佛号。远处家丁们还呆立着,像几截木桩。
"是主人半夜路过,听见井底有动静,把我捞了上来。"莫问愁摸着怀里尸首的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擦瓷器,"他给我请大夫,装义肢,还给我起名'莫问愁'。他说...说我这辈子苦难够多了,往后只管快活。"
智空和尚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城里传的那个'鬼手书生'?老衲听说你能用左手写簪花小楷,连知府大人都求过你的字。"
莫问愁没接话,只低头整理尸首的衣领。和尚注意到死者约莫五十出头,面容安详,嘴角却有一丝古怪的僵硬。
"施主若信得过,老衲可为你主人超度。"智空和尚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木鱼,"不瞒你说,老衲超度亡魂有些特别。"
莫问愁警惕地抬头:"你就是那个'圆梦和尚'?"
和尚笑而不答,只将木鱼轻轻一敲。霎时间,四周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晃动起来。那些家丁扑通扑通栽倒在地,坟地里飘起淡蓝色雾气。
"你主人有何未了心愿?"和尚问道。
莫问愁犹豫片刻:"主人临终前说...说他愧对我。"
智空和尚点点头,第二声木鱼响过,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令狐峰模糊的身影。那影子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开口说话:"问愁啊...其实当年救你,不全是为善心。"
莫问愁浑身一震。
影子继续道:"那年我正在和赵家争码头生意,救你出来,是为抓赵家把柄...后来见你确实有才,才留下你。"影子露出羞愧神色,"我利用了你十几年..."

雾气外,莫问愁的独臂微微发抖,却不见多少惊讶。
智空和尚眯眼看他:"施主似乎...并不意外?"
莫问愁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大师,我三十多岁人了,能不明白这个?主人待我好是真,利用我也是真。"他抹了把脸,"人活世上,谁不是互相利用着过?他给我活路,我报他恩情,两不相欠。"
和尚手中木鱼差点掉地上。他超度过终生不第的老秀才,在幻境里让那人高中状元;超度过失子的妇人,让她在幻境里抱上胖娃娃。那些亡魂都欢天喜地地走了,偏这活人看得比死人还透彻。
"你既知道,为何还..."
"为何还拼命护他尸首?"莫问愁轻轻给尸首捋平衣角,"就像主人说的,人活一世,总得有点什么值得拼命的东西。"
智空和尚长叹一声,第三声木鱼响过,雾气散去。地上家丁们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爬起来跑了。
月光下,莫问愁独臂扛起尸首,一瘸一拐往深山走去。
"施主去哪?"和尚追问。
"主人喜欢清静,我给他寻个风水好的地方。"莫问愁头也不回,"大师的好意心领了,我这人浊气重,洗不干净喽!"
和尚望着他背影,忽然想起什么:"施主且慢!这令狐峰...可是那个人人皆知的令狐家旁支的?"
莫问愁脚步一顿:"大师怎么知道?"
智空和尚笑而不语,只是转身离去时,月光下的影子竟渐渐淡了。
莫问愁揉揉眼睛,再定睛看时,老槐树下哪还有和尚踪影?只有个褪色的木鱼搁在坟头上。
三日后,莫问愁安葬了令狐峰。又过了一段时日,他偶然在一位大人的宴会上听令狐家人议论纷纷,说祖上有个出家的叔公,俗名令狐尘,早年修行成了半仙,最爱四处游历。

"那和尚法号可是'智空'?"莫问愁插嘴问。
令狐家人大惊:"你怎知道?"
莫问愁摸着空袖管,望着远山轻笑:"猜的。"
他心想,那和尚说他超度亡魂,谁知是不是也在渡活人?至少他那三声木鱼响过后,心里某个角落确实轻快了些。
山风拂过坟头,隐约传来木鱼声。莫问愁知道,那古怪和尚大概再不会出现了。
他摸摸怀里揣着的木鱼,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向山下——那里有新买的纸笔,等着他左手挥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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