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误诊的那天,我兴冲冲地回去想要跟老伴还有张浩民分享这个好消息。
却在门口听到老伴说:「这病还是劝你妈别治了。你也知道你刘阿姨那需要这笔钱开画展,那是她多年的梦想,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张浩民没犹豫:「爸,那剩下的两百万给我当学区房的首付吧。等妈死了,你就娶刘阿姨进门。」
父子俩一拍即合,我的心彻底凉了。
1
手机不停地响着,我回过神,才察觉自己在小区外的长椅上已经坐了许久。
天都黑了,我该回去做饭了。
拿出那张皱巴巴的误诊报告,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相伴了四十余年的丈夫,我亲手抚养,从怀里软软的一团奶娃娃拉扯到成家立业的张浩民。
原来,没有一个想我继续活下去。
几天前,我在体检的时候查出了白血病。
这病要治,就是个无底洞。
「老婆,你放心,还有我呢。」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儿子张浩民也一直安慰我,让我宽心。
纵使我彻夜难眠,也曾感激过上苍给我这样好的丈夫和儿子。
可当我拿到误诊报告,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们分享新生的喜悦。
他们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来,那团火灭了,只剩灰扑扑的废墟,映照着这几十年来我的人生就像个笑话。
2
「妈,你去哪了?怎么还回来啊。」
电话终于接通,张浩民抱怨不已:「你看都几点了,我们都要饿死了。童童一直哭着要奶奶呢。」
「我不回去吃饭了,你们自己把冰箱里的菜热一热吧。」
「啊?你不回来吃去哪?」
「在外面吃。」
「跟谁啊?你也没朋友啊,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不像你啊,妈,你到底在哪?」
张浩民是了解我的,漫不经心的话却让我的胸口闷痛起来。
是的,这个城市我是没有朋友的。
可我曾经,也是有一群好闺蜜的。
我们去玉龙雪山看过雪,去稻城亚丁撒过欢,只是,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张浩民。
丈夫总是很忙,应酬很多,需要加班。
婆婆身体不好,我不得不辞掉工作,照顾婆婆和张浩民。
沉重的家务和孩子的哭闹充斥了我的整个生活,我再也没有办法及时回复她们的消息,无法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参加聚会,更不能去旅行。
渐渐地,我再听不懂她们的话题,融不进她们的生活。
她们似乎也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为什么放弃自己的大好事业,不理解我为什么把自己困在柴米油盐里。
就连现在的我,忽然也不理解了。
为什么我总是那样习惯性的燃烧自己,最后变得这样一无所得。
3
「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成了老公的。
「老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这样吧,你今天不用做饭了,咱们一家去外面吃,好不好?你在哪?」
我挂断了电话,去了附近一个很贵,我从没舍得吃过的餐厅好好的吃了一顿。
回去的时候,一进门就踩在了外卖盒上。
没吃完的薯条和鸡块放在茶几上,童童脏兮兮的手上都是番茄酱,一边吃一边看着电视。
张浩民的脚翘得老高,倚在沙发上打游戏。
老公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刷着抖音。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老公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怎么才回来?」
「妈,你去哪了啊。」
我抓住童童脏兮兮的手,可还是没拦住他手上的番茄沾到我的衣服上。
「奶奶,我作业写好了,你还没检查呢。」
「童童,先回你房间去玩会好不好?」
我拿着纸巾给他擦了手。
童童从小就是我带大的,这个家里,他也最听我的话,马上乖乖回房间去了。
4
「妈可算回来了。您突然不回家,我们还担心出了什么事要出去找呢。」
儿媳妇敷着面膜从洗手间走了出来。
我笑笑:「那怎么又没出去找呢?」
「你不是回来了吗,妈,你以前可不会这样的。」张浩民是很不高兴的。
「是的。只是觉得从前太累了,想休息一下而已。」
这么大的客厅,我竟然都找不到个地方可以坐下。
我一件件地将衣服捡起,又收拾起了茶几上的垃圾。
这个家似乎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变乱,只要我不在一会,家里就一片狼藉。
记得有一次是我发烧,卧床几天终于能下床后。
家里堆满了外卖盒,孩子的玩具,大人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
我收拾半天,腰酸的躺在床上半天动弹不了。
「你就是爱操心的命,咱们这个家没了你可真不行。」
那时张世杰的话,我只觉得幸福。
因为他们的依赖而幸福,可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我在自己PUA自己罢了。
5
他们静默了一会,张浩民和丈夫相视了一眼,终于开始进入了正题。
「妈,我知道你生病了之后,心情一直不好。关于你的病,我和爸爸商量了。」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妈,要不咱就别治了。」
纵使我早就听过他们的打算,可看着冷血的张浩民,自私的丈夫,我的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张世杰,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他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安宁,你也七十多了,咱们就别给孩子添负担了。童童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这钱给张浩民买学区房吧。」
「你知道的,这病不治是活不过今年的。」
「妈,说句难听的,就算治了你也受苦,但也就多挣扎那么一两年,把家里都掏空了,那何必呢?」
他们都看着我,我知道,按照我从前那样习惯了自我牺牲的样子,我是应该顺从他们的意思的。
放弃治疗,把钱给孩子和丈夫,拖着生病的残躯照顾孙子,打扫家里,直到油尽灯枯,再不能为这个家做出一点事情,在他们的期盼中安静离世,不拖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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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平凡又渺小的一生,该有的结局?
「张世杰,如果是你得了病呢?」
「那当然也是一样的,我肯定不会选择拖累这个家啊。」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离婚吧。」
「什么?」
张世杰愣了一下,震惊地看着我。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不会拖累你们。但,这个家有我的一半。」
「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离什么婚啊,你不怕人笑话?」
张浩民直接急地站起来:「说治病的事呢,好好的扯什么离婚?」
「半截身子入土了,我还怕谁笑话?不就是钱的事吗?我拿我该拿的部分,剩下的你们想给老情人还债的就拿去还债,想买房的就去买房,与我无关了。」
张世杰和张浩民脸色一变,闪过一丝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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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听的瞎话?什么老情人,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只是老朋友。」
「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婚是一定要离的。要么好聚好散,要么我就去起诉。」
我拿出今天晚上在外面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他。
「妈,你开什么玩笑啊。你跟爸爸结婚那么多年了,到底因为什么要离婚啊。」
「因为觉得之前的活法太没意思了,想换个活法,不行吗?」
张浩民不理解,张世杰也不理解,他们都不会懂,那种操劳大半生只为了一个小家倾注所有,最后自己却是被舍弃的那一个是什么样的感觉。
「离婚协议书都拟好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离婚的?」
张世杰捏着离婚协议书,有些恼怒。
「今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你和张浩民说话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不配治病,我的命没有刘悦开画展重要,也没有张浩民的学区房重要,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世杰抓着我的胳膊:「我们都老夫老妻,过了一辈子的人了,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跟刘悦早都结束了。」
「你知道的,我曾经答应过她要给她开画展,那么多年了,我对不起她。我只是想兑现自己的诺言,不再留遗憾,没有其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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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话是难听点,可说真的,你那病是绝症,治了也是钱打水漂啊,为什么不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呢。」
张浩民和张世杰长得很像,看着他,就好像在看年轻的时候的张世杰。
我有些恍惚,以前的张世杰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是很贴心的。
虽然我知道他有个白月光,可我总觉得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是不会签字的。」
张世杰将离婚协议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那我就去起诉吧。张世杰,你好像忘了,我曾经是法学系最优秀的学生。」
「别闹了,安宁,你已经几十年没有接触这些了,时代早就变了。」
「那又怎么样呢?」
我回到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9
「你认真的吗?安宁,我真的不理解,我没有出轨,只是和你商量不要浪费钱治病而已,你非要因为这点小事闹到离婚吗?」
我没有搭理,拉着行李走到门口的时候,童童跑了过来拉着我哭。
「奶奶要去哪啊。」
这个家里,大概唯一不舍的,只有小孙子了。
他和幼时的张浩民一样,是发自真心,无关利益权衡的依赖着我。
张浩民黑着脸上来,一把将童童扯开了。
「让她走,我不信她真能离婚,没几天她就会回来了。」
我回到了父母留给我的老房子里,重新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结婚的时候,张世杰家里的条件太差,几乎什么都拿不出来。
那时,我们就挤在这间我爸妈买的小房子里。
有了我爸妈的扶持,张世杰的事业越来越好,加上爸妈留下的一笔钱,才有了现在的大房子。
可回到这里,我反而才有了心安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5点半准时醒了。
我坐起身走到厨房才骤然想起来,今天我是不用这么早起来做早饭的。
到外面吃了碗面,看着外面雾蒙蒙的有几个赶早去上学的学生。
我忽然萌生了,想重新去读书的想法。
张世杰有句话说得对,时代是在变的。
10
离家的第三天,儿媳妇打来了第一个电话。
「妈,你在外面还好吗?我和童童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不回去了。」
「妈,你和爸生气,但看在童童的面上,就回来吧。我们都要上班,童童在家没人带,你也不放心是吧。」
「你住老房子那边吗?我和张浩民去接你好不好?」
童童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睛,可我不想再回去了。
第二次电话,是张世杰打过来的。
「你在外面这些天也该消气了。你还是个病人,不该拿自己的生命赌气。我去接你回来,治病的事咱们再商量。拿一部分钱给刘悦办画展,剩下的都给你治病,好吗?」
「钱你已经给刘悦办画展了,是吗?」
张世杰沉默不语。
「这部分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我会起诉拿回来的。」
「安宁!那是刘悦的梦想,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计较。」
「她的梦想?你记得这么清楚。」我冷笑了一声:「那我的呢?」
作为法学系最出色的学生,我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的,他似乎忘了,我是因为谁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11
刘悦的画展办得很隆重,张世杰花了不少钱。
他带着张浩民儿媳还有童童一块出席了,站在一起的时候,谈笑风生,和谐得像是一家人。
我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昵。
「您夫人真漂亮,真有气质。」
有媒体来采访,看着刘悦赞叹不已。
「谢谢。」
刘悦害羞地笑了一下,看着张世杰,谁都没有否认。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离婚的想法没有错。
在收到法院的通知后,张世杰才又一次联系了我。
「你非要这样吗。」
「是。」
「好,我可以同意离婚,我给你一百万,咱们去民政局申请离婚。」
「不行。家里的资产至少有四百万的现金,我们一人一半。另外,你们住的房子,市值六百万,我父母当年出了四百万,剩下还贷的两百万,我们一人一半。」
旁边的张浩民先急了:「你疯了,妈,这么多年都是爸爸在养家。你在家就是个闲人,一分钱没挣,你怎么有脸要那么多钱?」
「你的衣服是谁洗的,饭是谁做的,你奶奶在的时候谁伺候的?你张浩民谁带的?张浩民,做人要讲良心!我要的是我应得的,你们不答应,那就法庭上见!」
「妈,你都活不了多久要死了,非要拿那么多钱做什么?」
12
我的张浩民,仿佛成了仇人。
挂了电话,我依旧觉得有些难受。
我不明白,原来那个瘦瘦小小,会挡在我面前说要做个男子汉保护我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会对我恶语相向,诅咒我死的男人。
为了顺利的离婚,我约了刘悦见面。
她确实看着比我年轻了许多,仍有风韵。
也是,未曾生育,她过得从来不被任何人束缚,没有繁重的家务,喘不过来气的家庭重担,自然不会被岁月摧残的那么厉害。
「我和世杰虽然是初恋,但我们没什么的。你不用这样。」
「花我老公的钱,叫没什么关系?」
我将咖啡泼在她的脸上,刘悦尖叫了起来。
我笑了:「一直想试试这样是什么感觉,确实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