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晓晖
“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作为“九江文史”下的子栏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报刊书籍、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并结合当代视角加以解读,力求多维度展现九江近代历史的真实风貌。
续前篇:
《九江近代史料 | 苏联顾问的《中国回忆录》,1926年(上)》
《九江近代史料 | 苏联顾问的《中国回忆录》,1926年(中)》
【正文】
6. 九江和牯岭
列车停了。我们到了九江。工人们,主要是铁路工人,聚集在车站广场上。搭了一个临时讲台并召开了露天大会。鲍罗廷发言,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帽子飞上天空。演说不时被热烈的口号打断。我们简直入迷了,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革命热情*。

《申报》1926年12月7日
九江是对外国贸易开放的一个内陆港口。这里的长江江面可以通航大海轮。沿河岸有两排房子,是不大的外国租界。外国的领事馆和外国进出口公司的代办处设在这块很小的租界上。租界的周围发展了相当大的华人区。与外国资本相勾结的大买办在那里掌管着一切。
外国租界围着铁丝网,墙上堆着装土的麻袋。英、美、日等国的几艘炮舰停泊在港内。
第二天我们开始登山,牯岭就在山上。陡峭的山坡绵延十公里长,我们好像在云雾之中了。很难看清要爬的一层层台阶。空气湿润,四周浓雾迷漫,瀑布飞落之声可闻。两小时后,云朵已在我们脚下了。阳光灿烂,气候温暖,景色壮观。牯岭到了。
外国人在这里修建了舒适的旅馆、欧式别墅,有几个教堂、医院和学校。上海外国公司的分号开业了。这里甚至有被称为“俄罗斯湖”的俄国租界*。我们在镇上遇到的人,仅仅是看守房产的公务人员、英国人、美国人、白卫分子和中国职员。从前不允许中国人在这里占有地皮,但是,在最近一个时期,中国资产阶级在这里建了很多欧式别墅。
牯岭早就以圣地著称,这儿有著名的佛寺。外国基督教传教士也钻到这里来了。从那时起,这个地方开始为外国人所知晓。
有个姓李特尔*的英国人,曾狡猾地用贿赂的方法,花四百美元买下了庐岭几乎所有的山峰。买到后,他在这里修了守卫室,挂出了英国国旗。中国人在自己的“圣地”看到英国国旗时,很感气愤,于是捣毁了李特尔的守卫室。他紧接着给北京政府发出了照会,以英国国旗被侮辱为理由,要求赔偿损失,要求政府立约。结果,李特尔因那间不值钱的守卫室,得到北京政府批准的条约和一千美元的赔偿费。李特尔成了当地的土皇帝,他建起了疗养区,成了百万富翁。
1926年,他是中国的法西斯组织“反对第三国际斗争联合会”的领袖。这个组织的后台是英国的汇丰银行。该组织用中文积极地进行宣传,并在上海出版了反犹太人的英文小刊物《立宪主义者》。这个杂志甚至转载了莫斯科报纸上青年共产国际的公开信,同时进行了恶毒的谩骂。
我们来到了牯岭。现在它是一座空城,大多数外国人因害怕国民革命军而跑了。一些房舍和旅馆的门都被钉上,留下的,不知是主人还是仆人,反正都是外国人。
我们还没来得及在一个不大的旅馆里安顿下来,就隔窗看到了全体政府委员和国民党主要活动家,他们挨门打听着什么。以后我们知道了,他们每个人都希望买一幢别墅。
【注释与解读】
* 鲍罗廷的演讲:据《申报》1926年12月7日报道,【东方社六日九江电】蒋介石、鲍罗庭及中央委员宋子文、陈友仁、孙科、徐谦、宋庆龄、徐谦夫人等,于四日下午三时由南昌乘火车抵九江。民众手执欢迎旗前往欢迎者约万人,内有工会团体五十组。蒋介石、鲍罗庭、徐谦及在欢迎之列之邓演达向民众为五分钟之演说,大旨激励民众运动,希望于其后援之下,期待革命之成功。诸人于五日游庐山,数日后回浔,拟赴武昌。
* 俄国租界:牯岭并无“租界”,而是“租借地”。“租界”和“租借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俄国人租借的地段在今芦林湖一侧,即现在的芦林一号宾馆一带。芦林湖是1955年建成的人工湖,早年此处为山谷,俄国人在谷中修建了一个游泳池。

俄国人修建的游泳池,约20世纪初 图源:《历史性的庐山》
* 李特尔:即牯岭避暑地的创办人,英国人李德立。由于当时共产国际执行的是斯大林所要求的“结日反英”政策,因此本段文字的语气显得格外尖锐。
【正文】
7. 近代第一次庐山会议
就在这远离人民群众、远离群众大会的山上,在听不到群众呼声的地方,召开了军政会议,讨论今后的行动纲领。
首先研究军事问题:是继续进攻还是就此停步?国民党和国民革命军中的革命派认为,停止进攻以巩固后方是必须的。军队已膨胀和扩充到三十个团,在军事和政治方面都不可靠。指挥人员是收编到蒋介石方面的反动军阀。现在的任务是加强各新军团的政治工作,并解除个别明显的反革命军队的武装。
应该指出,士兵已经三个月没领到薪俸,开始出现开小差的现象。领不到薪俸的雇佣军随时都可能转到敌人方面去。
但是,根本的政治问题是巩固后方。许多省份解放了,农民、工人阶级、小资产阶级期待着实行改善其境况的变革。同时,投诚过来的军阀依然继续掠夺和压迫工农。危险的是,群众会离开在统一战线旗帜下取得胜利的军队。现在这支军队,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落到“改头换面”的军阀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继续北伐。
因此,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主张团结,主张巩固后方,进行社会经济改革,并从政治上改组军队。
在牯岭会议上决定停止进攻。但是,接着就谈到改革和工农问题了。在牯岭军政会议上,资产阶级和大地主的代表最怕的正是这一点。虽然蒋介石提出了停止城市阶级斗争、开展农民运动的口号,但是他并没有就土地问题提出任何具体纲领。

图源:《蒋介石蔣介石年譜(1887-1926)》
蒋介石最感兴趣的是财政问题。他力图继续控制对个别军团的拨款,因为他明白,谁给钱,谁就能够掌握住改编到国民党方面的军队。
因为国民党右派根本不准备进行社会改革,他们就提出了另一个计划。他们主张继续采取军事行动,以便告诉群众说:胜利以后,全国统一以后就实行改革。
进攻!可是仍然没有战斗和进攻的力量。一直沿用的,仅仅是收买敌军头目的老办法。军队打到蒋介石的老家浙江省,以保留原有地位为条件,收买了这些军阀。反动军阀们转到广州方面后,改称为国民革命军相应的指挥员。用这种方法“占领”了浙江全省和离上海仅有几小时路程的省会杭州。对这样的战争来说,需要的不是士兵,不是武装,而仅仅是钱。蒋介石对钱是最感兴趣的。
他急于去上海抓海关税,同外国帝国主义勾结。
牯岭会议上也讨论了汪精卫问题。蒋介石假装天真,并再次说要召他回来。这几乎被认为是会议最重要的决议,是左派以放弃社会改革为条件做出的让步。
在牯岭,我同蒋介石谈过他最近的计划。他明显地着急了。当谈到国民党十月会议的决议时,他认为解决土地问题就是向大地主赎买土地。在这次谈话中,他尤其注意我们对他个人和对他计划的态度。他的计划早已十分清楚了。他用毫不掩饰的询问口气对我说了自己的愿望——即到莫斯科去当中山大学的教授。他的手腕真可谓彰明较著,让人忍不住发笑。然而,为了迷惑左派,他确实已把儿子送到这个大学去学习了。
蒋介石和我谈话时,责骂国民革命军个别部队的头目。用他的话说,这些部队中的政治工作做得很不好。他对我说,一些指挥人员在政治上言不由衷,他们妨碍部队的政治工作,说他们身为国民党员,实际上和这个党格格不入。这种情况当然符合实际,但蒋介石说这些时,你总得猜测,他指的究竟是谁。
不难理解,这里他所指的是军阀唐生智。因为唐的军队驻扎在武汉。目前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也设在这里,主任是当时还属国民党左派的邓演达。我们刚来到武汉时,蒋介石就通过邓演达解除了军队政治部宣传处长的职务,不久,邓演达本人也遭到同样下场。因为当时邓演达体现了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在军队中的联合。
这样,在牯岭会议上达成了关于汪精卫复职和国民党政府设在武汉的协议。

第一次庐山会议的报道 《申报》1926年12月10日
1926年12月8日,牯岭会议结束。第二天,大家都下山去九江。蒋介石是一副很关心和体贴人的样子,为安排政府委员和客人的轿子还费了不少心,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他是最后一个坐上轿子的。
12月10日夜,政府从九江迁往武汉。大家都来到码头上,轮船已停在这里了。夜里很冷,政府委员们已经坐在船舱中。蒋介石来了,他轻松愉快,满面笑容,和大家特别客气,向所有的人伸出了手,向大家告别,因为他不去武汉,而将留在南昌。
清晨,轮船向后退了一下,就启航朝武汉开去。把一个政权中心留在南昌的河岸上,把另一个政权中心拉向武汉。1926年12月10日,政府成员在武汉受到十万游行群众的隆重欢迎。就在这一天,南昌和武汉的斗争开始了。12月15日,蒋介石下令禁止汉口罢工,然后紧接着发出命令解除工人武装。命令一道接一道从南昌发来,制定了反对工人阶级和农民的各种办法。南昌成了国民党右派和反革命的中心,为首者就是蒋介石。
【注释与解读】
本文涉及到的人物事件很多,不一一注释解读。

《九江日报·长江周刊》2024年12月29日,总第1014期
发布这篇文章,主要是为了这一段:笔者将其称为“史上第一次庐山会议”。该文在《九江日报·长江周刊》发表时,被改题为《近代的第一次庐山会议》(见《九江文史 | 史上第一次庐山会议》)。
正是从这次会议开始,庐山成为中国近代的“政治之山”。此后,在这座云雾缭绕、变幻莫测的人文之山上,国共两党先后召开过无数次会议,或政治、或军事、或文化教育等,这些事件深刻影响了中国近现代的历史走向。
1926年12月4日,是蒋介石第一次登庐山。5日和6日,他陪同与会代表在山上游玩两日,7日全天开会,8日下山。9日清晨,他亲自送代表们登船。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所载日期与时间皆存在误差。作者对在庐山游玩两日一事亦只字未提。
更有意思的是,9日送别代表后,蒋介石又携夫人陈洁如重登庐山,作私人游。其间,他在小天池筹建北伐将士墓地(见《抗战实录 | 庐山抗战纪念碑,1946年9月》)。之后他又下到山南游玩一圈,用了两天。直到13日上午9时,方才下山回九江,当晚返回南昌(见《九江历史上的今天 · 12月9日 · 蒋介石陈洁如初游庐山记》)。
显然,蒋介石当时心情极好。或许是庐山的山水带给他的愉悦,或许是经历北伐血战后难得的一次放松。
此后故事众所周知——南昌北伐军总司令行营与武汉国民政府的分歧,开始公开化。
据《蒋介石年谱(1887—1926)》记载,蒋在送中央委员赴武汉前,于九江接见湖南省党部执行委员,听闻湖南工运、农运情形后,感叹曰:“本党与CP(共产党)之矛盾,日渐明显也。”
本文虽未能提供更多会议实质内容,但仍有史料参考价值。至于会议为何选在庐山召开,作者解释为“江钞风潮”使南昌局势混乱,甚至“洗澡都成问题”。然而此说显然牵强。南昌既为北伐军总司令行营,数万官兵驻扎,数十位中央委员及眷属的生活保障岂会匮乏?若真为召开会议,另择安静之处并非难事。
编者以为,真正的原因在于:代表们本就要经九江赴汉口,途中择庐山歇脚,于山水清境中放松片刻,再议政务,自然心情畅快。须知这些军政大员们,在牯岭可是游玩了两天才开会的。
因此,“史上第一次庐山会议”,其实是一场由蒋介石组织的“神仙会”。至于在庐山召开“神仙会”是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
(全文完)
【后记】
本文仍有一定史料价值,部分内容为编者所未见,尤其德安车站一段最具参考意义。然而,这种典型的苏联式“带着立场再叙历史”的写法,却使得作品的客观性与史学价值大打折扣。蒋介石的一切皆被视为错误,甚至连恭敬与礼貌都被解读为虚伪——如此叙述,又如何保证历史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