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轻的时候,我是顶瞧不上“距离”二字的。爱一个人,便要像两簇滚烫的火焰,不顾一切地交缠、燃烧,直至焚为灰烬,也要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那时的日记本里,写满了“非你不嫁”的誓言,仿佛爱情是一张终极的奖状,一旦获得,便可裱起来,挂在时间的墙壁上,从此一劳永逸。我爱得笨拙而猛烈,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将所有的光与热都寄托于那团唯一的火,以为靠近是唯一的真理,融合是必然的宿命。我的心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城门大开,欢迎一个人的长驱直入,同时也交出了所有的守卫权。他的一声叹息,便是我的地动山摇;他的一次蹙眉,便足以让我的世界阴雨连绵。那种爱里,有一种壮烈的牺牲感,仿佛唯有历经煎熬、彼此捆绑、寸步不离,才配称为“深情”。
是从何时开始,那面密不透风的墙壁,生出了第一道裂隙的呢?或许是在某个深夜,为了一句无心的言语,自己辗转反侧,内心上演着千回百转的戏码,而对方早已酣然入梦。那种用尽全力却只打到空气的失落,比争吵更令人疲惫。又或许,是目睹了身边太多“从一而终”的誓言,最终沉甸甸地落在地上,碎成一地鸡毛。我渐渐明白,将另一个生命的重量全然背负在自己身上,或全然交托给对方,都是一场灾难。那不是爱,是寄生。
时光是一条沉默的河流,它不言不语,却将一切棱角分明的东西,慢慢打磨成温润的卵石。步入中年,爱情于我,不再是那团非要与之共焚的烈火,而更像是一盏静立在彼此桌上的灯。我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灯盏,拥有独立的光源、稳定的灯油。我的这一盏,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工作,那让我在经济上挺直腰杆;有自己丰盈充实的内心,读书、漫步、与三五好友清谈,情感不再贫瘠地只依赖单一的输出;也有将自己照顾得妥帖安稳的能力,能修好松动的抽屉,也能在病中为自己熬一锅软糯的米粥。
我活得越来越像一棵树了,根系深深地扎进属于自己的土壤,枝叶在阳光雨露中自在舒展。我本可以独自闪耀,无需借谁的光。
然后,我遇见了他。
没有年轻时天雷地火的戏剧性,更像是在一个微风拂面的午后,于一排琳琅满目的书架前,偶然瞥见一本装帧素雅、书名却直叩心扉的书。我们没有多说话,只是相视一笑。那种心动,是沉静的,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缓缓荡开,不惊扰四周的宁静。
我们会相约在周末的午后,去美术馆看一场画展,在一幅作品前驻足,分享彼此截然不同的感受,却从不试图说服对方。我们会分享同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曲子,他在左耳,我在右耳,旋律在中间交汇。我们也会在忙碌的日子里,一连几天只是睡前互道一声“安好”,便各自沉入梦乡,心中没有半点不安的揣测。
我喜欢他,但无需占有他。他的灵魂是他自己的书房,我或许被邀请进去落座,欣赏内里的陈设与珍藏,却从未想过要成为那间书房的主人,去重新规划它的格局,或是在每一本书上都贴上我的标签。我只是一个愉悦的、被信任的访客。同样,我的心是我的花园,欢迎他来访,但花开花落,荣枯有序,全由我自己的四季掌管。
“我不是枷锁,也不是牢笼。”这句话,如今我才真正懂得。爱一个人,不是把他变成你私人陈列柜里独一无二的藏品,而是将他视作天地间一个自由的生命,去欣赏,去祝福。我们因吸引而靠近,却因尊重而保有恰到好处的距离。那距离,不是冷漠与疏远,而是让彼此得以呼吸、生长的必需空间。在这段距离里,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我自己。
所以,当我们在一个月色极好的夜晚,于阳台上对坐小酌,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时,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片巨大的宁静与澄明。我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满是欣赏与温柔,却再无年轻时那种想要牢牢攥住这一刻、这个人的执念。月光不会为我停留,他亦然,我亦然。我们只是此刻,共同沐浴在这清辉之下。
这就很好。能这样并肩看一会儿月亮,已经很好。
我本可以独自闪耀,却甘愿为他驻足停留。而这停留,是自由的停留,我的心是自由的,他的也是。我们因这份自由而更加完整,也因这份完整,才能给出更纯粹、更不负累的爱。
人生的旅途行至半程,我终于学会了如何爱人。不贪图结局的圆满,不执念于形式的占有。只是怀着珍重,在彼此生命的旷野里,相遇了,便点亮一盏灯,温暖一程路。若有一天,路分岔了,灯光也会在记忆里,温和地亮着。
如此,爱的尽兴,爱的酣畅,爱的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