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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飞驶于湘南山水间,大地被高速公路重新分割,山峦起伏,江河奔流,田畴葱绿,万物生机,仿佛开天辟地时神显奇迹那样。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往往醉心于两旁的各色景观。我们奔驰在坦途时总会不自觉地忘记道路,实则却是有了路,才有路边变幻的景致。
我多次去湘南,都会去拜谒柳宗元和秦观遗迹。柳宗元被贬永州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他的《江雪》便是在潇水边上写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人读出这首诗的藏头四字:千万孤独。永州去京师长安,去故里山西,都太遥远了,岂能不孤独!
柳宗元之后近三百年,秦观被贬永州邻地郴州。秦观悲叹“人共楚天俱远”,想“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都很难了。他的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亦是愁肠万种。
古人流寓客乡的孤独虽各有遭逢际遇,然山高路远会令孤独雪上加霜。辛弃疾站在赣州郁孤台上,一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只是说了遥远,孤独便油然而生。
千百年来,先人们都梦想化天涯为咫尺。与日逐行的夸父走得最快,河渭之间在他脚下不过三两步。《水浒传》中的神行太保戴宗也颇能行走,虽豪迈不及夸父,也能日行八百里。然而,这都只是千古沉梦。
古人写快的诗句,真是寥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所写飞马之快,只是文学夸张。“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同样也是诗人的浪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与其说是旅程之快,毋宁说是思乡之切。
慢而愈远,远而愈慢。古人对遥远的喟叹,则俯拾即是。晏殊有词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固然离人无处寻觅,更奈何大地太辽阔了。张若虚想着北方到南国,远得叫人断肠:“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天高地远而行道迟迟,万端愁绪便随地而生,故而欧阳修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我有时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常常会想象古人的旅途之苦。当年柳宗元古道瘦马从京师赴永州,入湘后也许就是沿着今天高速公路的线路走的。我们车轮此刻碾过的地方,说不定印有柳宗元那匹瘦马的蹄痕。他在路上走了几近一年,风餐露宿,车马颠簸,困苦劳顿。今日高速公路上的电光石火,当年柳宗元的车马辚辚,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体验。
我这回往湘南去,随身背着一本《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书上开篇写盘古开天辟地,天地间有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盘古倒下后身躯化为五方名山、四肢变成大地四极、肌肉变成肥沃的土地、经脉变成无数道路……而神的初民仍在路上不断求索。直到秦始皇时,五尺官道才逐渐遍布九州,同辙之车吱吱呀呀开辟了新的纪元。
今天,人类又在开天辟地。人说,要有高速公路,就有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把东西南北贯通起来,天堑变通途。从地球的这端到那端,就像村东头到村西头。人称高速公路为动脉,大地便血脉充盈了。
原文首发于《时代邮刊》第493期
2025年10月· 新中年
编 辑 | 胡晨曦
审 核 | 李 玲
终 审 | 黄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