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遇见长洲岛
我和老周认识有七八年了。他是马戏团的小丑演员,个子不高,圆脸,不化妆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眼角有些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会堆叠起来。

每次聚会他都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不需要刻意准备,随便做个鬼脸,或者模仿某个名人,就能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我们都习惯了从他那里获得快乐,就像习惯太阳每天升起一样自然。

上个月我过生日,约了几个朋友在常去的小馆子吃饭。老周照例是最晚到的,推门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没卸干净的油彩,红鼻子歪在一边。

大家起哄罚酒,他二话不说连干三杯,然后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气球,三两下就扭成一只小狗递给我。
"老周,"我接过气球小狗说,"跟你在一块儿总是这么开心,你在生活里也跟在舞台上一样。"

他正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酒液在杯壁上晃出一道弧线。灯光下,我看见他眼角的细纹更深了。
"这是我的职业赋予我的能量。"他抿了一口酒,"其实小丑的生活和普通人没两样。喜怒哀乐,一样不少。"
我愣住了。认识这么多年,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每次聚会都是我在抱怨工作不顺、生活压力大,老周永远是个倾听者,适时地插个笑话调节气氛。我甚至不记得他有过什么烦恼。
"记得去年那场慈善演出吗?"老周突然问。
我当然记得。那是儿童医院筹款活动,老周的压轴表演。体育馆里坐满了孩子和家长,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那个后空翻,"老周的声音低了下来,"我练了两个月。上台前还在后台反复练习。"
他描述着当时的场景:聚光灯打在身上,热得发烫。他助跑、起跳,却在空中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在硬木地板上。右肩先着地,他听见"咔"的一声,剧痛瞬间窜遍全身。
"我眼泪当场就出来了,"老周苦笑着指指自己的脸,"幸好化着妆,观众看见的还是笑脸。"
他描述的那种疼痛仿佛透过话语传到我身上。我想象他蜷缩在舞台上的样子,脸上的油彩被汗水浸花,却还要维持夸张的笑容。
台下的孩子们笑得那么开心,他们以为摔倒也是表演的一部分,掌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你知道最痛的是什么吗?"老周又倒了一杯酒,"不是肩膀剧痛,而是我必须立刻爬起来,继续表演。因为小丑不能让观众失望。"
我喉咙发紧,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些年来,我们享受着他带来的欢乐,却从未想过这欢乐背后的代价。
那个总是在逗我们笑的老周,原来也会疼,也会累,只是选择把那些情绪留给自己消化。
"心酸痛苦留给自己,欢乐留给观众。"老周举起酒杯,灯光透过琥珀色的液体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这就是小丑的使命。"
饭局散后,我执意要送老周回家。夜风很凉,他走路有些摇晃,红鼻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路过一个路灯时,我看见他悄悄揉了揉右肩——就是去年摔伤的那个部位。
"还疼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标志性的夸张笑容:"早好了!要不要看我翻个跟头?"
我没笑。在路灯下,我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认识了七年的朋友。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那么刻意。
我突然明白,那些让我们开怀大笑的表演,对他而言不仅是工作,更是一种牺牲。
到家门口时,老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橡皮做的假蟑螂放在我手心:"生日礼物。"他眨眨眼,"明天记得假装被吓到。"
看着他摇摇晃晃上楼的背影,我攥紧了那只橡皮蟑螂。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墙壁上。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小丑的伟大不在于他们能逗多少人笑,而在于他们选择把眼泪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