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师报恩,沈惊寒成了黎国女战神林疏月帐下唯一的外人。
林疏月年少成名,战功显赫,曾发誓踏平祈国,护黎国百姓安居乐业!
慢慢的沈惊寒喜欢上了忠君爱国、杀伐决断的林疏月,而她也为沈惊寒的勇猛果敢、温柔坚毅所折服。
他们白天征战沙场,晚上耳鬓厮磨。
她说一生一世,唯他一人!
大胜还朝之日,便是她嫁给他之时!
沈惊寒相信了,他与林疏月一起出生入死,共同保卫着黎国安定。
直到后来,黎国与祈国和谈。
本应遵守命令的林疏月,却为了不愿为质的九皇子,
杀光使团,撕毁盟约,将九皇子安置在军中。
自那日起,林家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就此陨落,而沈惊寒,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
无往不利的林家军连败两战。
消息传回,黎国上下,无不震惊。
皇宫八百里加急发来一道圣旨:七日,或攻下祈国,或提头来见。
当圣旨送达军营时,全体将士正在全力——打扫营帐!
只因林家军最近多了一条军令:所有将士必须保证自己营帐周围一尘不染,否则杖九十九!
而这一切是因为将军前几日带回的九皇子陆景渊,有洁癖。
看着辛苦操练后还要打扫军营的将士们,沈惊寒闯进了军帐。
“林将军,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大黎安宁连命都不顾!”
“可如今大战在即,他们却连基本的休息也得不到保障,你还要让他们继续执行这么荒谬的军令吗?”
林疏月抬起眼皮,扫视四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那你要如何?”
“废除这条军令,让将士们好好休息!”
林疏月拔高音调,明显不悦:“废除?”
沈惊寒据理力争:
“将士们每日休息时间原本就只有三个时辰,每隔几日就要上战场拼命,九皇子若喜欢干净之地,大可以回京……”
一袭月白暗纹锦袍的九皇子掀帘进来,他一双细长眼眸微眯,嗓音清冷:“林将军,不如本皇子还是回宫吧,我是皇子,入祈国为质,保我大黎和平,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
“为质”二字还未落声,林疏月手中的令杖便狠狠杵在沙盘上,声音隐隐带着怒气:“来人!沈副将冒犯九皇子,杖责一百!!”
沈惊寒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林疏月!”
林疏月的目光不经意飘过他,落在九皇子身上,眸中的锐利瞬间柔下来。
“本将既然阻断了和谈,在踏平祈国之前,断然不会再让九皇子回京被圣上问罪!”
沈惊寒眼中的愤怒化成失望,这还是那个军纪严明百战不殆的战神林疏月吗?
林疏月十八岁从军,二十岁便升为将军,成为黎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将军,她率领林家军镇守大黎边境至今三年。
从无败绩。
有次祈国联合邻国派遣十万兵马压境,三万林家军誓死不降。
林疏月带着一队精锐趁夜探入敌营,杀了个三进三出,拼着断臂的危险斩杀其头领。
身上十几道伤口深可见骨,仍拎着敌方将领的头颅在战场拼杀,最终逼得祈国退兵百里。
所有战死的将士,其家属每年都能收到她从自己俸禄里额外补贴的抚恤金。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人,却在一个月前,黎国与祈国商议和谈停战之时,带领林家军精锐在祈国迎接质子的必经之路上埋伏,杀了祈国使者团,劫走前去为质的九皇子并带回军营。
沈惊寒赶到时,林疏月已经安抚好九皇子准备回营。
他颤声质问:“林将军,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今日无故杀害祈国使团,这是陷黎国于不义!”
林疏月居高临下的睥睨他:“若我大黎还需九皇子为质才能换来太平,那要我林家军何用!”
沈惊寒不信,她明明不是这样一个不顾大局的人,至少,不是这样鲁莽之人。
直到深夜,隔壁营帐传来一声声娇喘,他才知晓,这只是她的一己私欲。
九皇子是她自小深藏在心里不可替代的痴恋。
她再也不是那个万事以黎国安危为首的林疏月了。
沈惊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原来,人都是会变的。
“啪!”
竹杖砸在脊背上的闷响里,夹杂着轻微的骨裂声。
坐在太师椅上的九皇子捻起一颗葡萄砸在沈惊寒脸上,神情慵懒:“知错了吗?”
沈惊寒身后亵衣早已与外翻的皮肉融为一体,大颗汗珠黏着发丝贴在额前。
他双眼紧闭,嘴唇苍白,哆嗦着吐出两个字:
“不知!”
2
九皇子眉目一凛,一脚踹在沈惊寒胸口:“区区一个副将,也敢违逆本皇子!”
沈惊寒拇指擦过嘴角溢出的血,冷笑道: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大黎的皇子!”
自打九皇子来了军营,立下新的军令,众将士每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各自营帐的里里外外是否洁净如新。
只因九皇子的贴身丫鬟每日巳时都会准时来检查。
这里地处辽东边境,此时又是盛夏,高温多雨,昨晚更是雷暴交加,整个军营就像泡在沼泽地里。
半夜雨刚停,刚睡着的众将士便挣扎着爬起来清理雨后战场,甚至天亮了都来不及用早膳,只能清理完就马上赶去操练。
所有将士敢怒不敢言。
九皇子指着勉强爬跪起来的沈惊寒:“死鸭子嘴硬,给我接着打!”
沈惊寒脊背挺直,如石雕般跪在那里,只有嘴角渗出的血丝和后背越发破烂的皮肉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竹杖再次落在他脊背上,带出一片血花,他眼眶充血,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林疏月的场景。
那是林老太爷给师父去了密信后,他奉师父之命,下山替他报答林老太爷一饭之恩——助林老太爷孙女接管林家军。
到边境时,林家军正追击一队落逃的敌兵。
为首之人一手执缰一手提枪,枪上红缨随风飘扬,重装盔甲高坐马背,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就是大黎战场上声名鹊起的林疏月。
“穷寇莫追。”
她嗓音带着一股冷冽,比一般女子多了些许英气。
林疏月长枪指地,调转马头,没注意到半山腰忽然射出一支暗器,直奔她后脑。
“咻——”
沈惊寒果断搭箭拉弓,瞄准那暗器。
“叮!”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山谷间。
那暗器被箭死死钉在她身旁树干上。
沈惊寒纯澈的目光与林疏月探究的目光相撞,激出了他内心的悸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林疏月询问他:“哪里人氏,来军营所为何事?”
沈惊寒掏出袖中林老太爷亲笔信:“蓬莱岛云深派沈惊寒。”
林疏月点点头:“这里是军营,衣食住行万般皆苦,你不是我大黎人,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你随时可以走。”
可沈惊寒奉师命而来,怎么可能走?
于是这一留,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他站在林疏月身边,用一次次的出生入死和出谋划策,从一个外来客逐步成为林家军副将。
也是这三年里,他与林疏月白天一起操练用膳,一起巡防征战,晚上两人共住一顶营帐,耳鬓厮磨,极尽缠绵。
他眺望蓬莱时,她说:“你既护卫黎国,以后黎国就是你的家。”
他情动轻抚时,她说:“阿寒,你眉目染欲的样子真是要了我的命。”
他奋起杀敌时,她说:“沈副将十箭齐发,谁与争锋!”
他出谋献策时,她说:“有你这样智勇双全的副将,本将何愁不能踏平祈国,助圣上一统山河!”
有次祈国偷袭,他替林疏月挡了一箭,那一箭穿透琵琶骨,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惊寒!”
她双目充血,咬牙投掷手中长枪,将敌方弓箭手连人带马穿透在地。
她恶狠狠拔出长枪后踉跄几步,走到他身边,手指颤抖着抚摸那根羽箭不敢拔。
那是她第一次嘶喊他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心神俱裂的样子。
第二日,她便寻来大黎最精巧的工匠,用御赐玄铁为他打造了这副轻薄坚硬的战甲,每次上战场,战甲里还一定要他穿上她的金丝软甲。
她说:“待踏平祈国,我林疏月必嫁你为妻,唯你一人,一生一世。”
如今,口口声声说军营只能保证最基础需求的林疏月,为了九皇子的洁癖,让全军将士没日没夜的干着洒扫的活儿。
原来,她口中的一生一世,不过短短三年。
而今日他才发现,这是大黎九皇子的家,不是他的。
3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报告九皇子,行刑完毕!”
九皇子满意点头,一脚踩碎脚边的葡萄。
他微微弯腰居高临下凑近面无血色的沈惊寒,语气阴沉:“沈副将,这颗果子,赏你了!多亏你,疏月才会如此花样多又嘴甜,本皇子实在很满意!”
沈惊寒下唇早被自己咬出一排牙印,他舔舐着唇齿间的血迹,眸光落在九皇子握在手中的那只手上。
遒劲有力,骨节分明。
那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利刃,是在沙盘中指点江山的令杖,如今,在大黎九皇子的口中,她却仅仅只是巫山云雨的好手。
他喉头一哽,猝然呕出一口血来。
林疏月冷眼看着他:“你既心疼将士,往后军营所有卫生,便由你一人打扫”。
沈惊寒指尖颤抖,地上已经碾成泥的葡萄,像极了此刻的他,外衣破碎,血肉模糊,那颗满腔热忱的心,被碾得面目全非。
九皇子轻笑道:“舔干净,本皇子见不得垃圾。”
沈惊寒自喉咙里挤出两声苦笑,他抓起地上的碎葡萄双手塞进嘴里,目光冰冷面无表情的盯着九皇子,嘴里分不清是葡萄汁水还是自己的血,又腥又甜。
不过是沾了些尘土的鲜果,又怎么算得上垃圾?
只有易变的人心,善移的情感,还有视而不见的付出,才是最该扔掉的垃圾!
沈惊寒不知何时回的营帐,醒来时已是晚上,只有一豆孤灯陪着他。
衣衫早已与干涸的血一起黏在伤口上。
他咬牙缓缓撕下一片,伤口再次崩裂,血珠一颗一颗往外冒,痛得他痉挛不止。
他手持药瓶高举过肩,胡乱倒在后背看不见的伤口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隔壁营帐却传来丝竹之声,唱的是靡靡之音。
四周巡逻的将士开始驻足围观映在营帐上的妖娆的舞姿。
这是皇宫来的舞姬,常年驻守边疆的将士从未见过。
沈惊寒喝道:“巡逻军!不可分心!”
将士们虽心有不甘,却也仍旧一步三回头的继续巡逻。
“留步!”
九皇子的声音传来,舞姬和乐手跟在他身后缓缓出来。
“诸位替我黎国出生入死,我陆景渊不胜感激,今日,本皇子与诸将士同乐!”
侍女迅速在地上铺满红绸,一只巨大的战鼓立在中央,舞姬在上面翩翩起舞。
林疏月坐在九皇子身边手执酒杯,不知在思索什么。
九皇子正襟危坐,面带戏谑:
“听闻沈副将舞剑一绝,本皇子可有这个荣幸一观?”
沈惊寒盯着映在帐帘上林疏月的影子,他缓缓道:
“将军,巡防不可松懈。”
林疏月摇晃的酒杯一顿,便听得九皇子怒喝:
“放肆!本皇子犒赏三军,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沈惊寒冷冷开口:“林将军!事关数万将士性命,军令岂可说废就废?”
九皇子怒极:“来人!把他给我拉出来!”
沈惊寒被几个侍卫强行架上战鼓,九皇子冷笑道:
“跳!这便是军令!”
沈惊寒眼神悲凉:
“林将军,这就是你拯救黎国于水深火热的军营吗?”
林疏月面色渐渐冷下来:“沈副将,看来是本将给你的特权太多了。”
她眼中的狠戾令沈惊寒心惊。
特权吗?三年以来,他一直以保卫大黎为己任,与她出生入死,助她收拢人心,一步一步从林老太爷的副将开始,做到现在人人信服的林家军主将。
他得过的最大优待,不过是以非黎国人的身份伴她常驻军营,深夜之时,与她抵死缠绵。
仅此而已。
而这些,也在九皇子出现后,再也不属于他。
4
九皇子拍拍手,几名亲卫立刻上前抽出围观将士的刀,立在战鼓之上。
“一般的花架子,本皇子看腻了,希望沈副将的刀尖舞剑可以令本皇子开开眼。”
沈惊寒咬牙自旁边将士腰间抽出剑,一跺脚下战鼓飞舞起来。
背后的伤口随动作不断沁出血来,染红洁白的亵衣,脚下刀尖不断移动,他的每一步落地,都在刀刃上擦过,剐下一片片血肉,与凌迟无异。
裤腿早已褴褛,他只能尽可能的盘旋于刀尖,直到靴子扎出一个个洞来,顶在他脚底剜出深可见骨的血洞。
琴师指尖拨动得越发快,沈惊寒一身是伤在战鼓上舞得虎虎生风,这舞隐隐藏着一股悲壮之意。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四周的刀终于撤去,他浑身血汗瘫倒在战鼓上。
哪知九皇子一杯酒下肚,嫌恶道:“原以为是天人舞剑英姿飒爽,却不想是这样的屠宰场,这一身血污,简直污了本皇子的眼。”
沈惊寒一剑穿透战鼓,惨笑道:“九皇子常居皇宫有所不知,这军营里,流血牺牲何时少过。”
九皇子闻言面色难看:
“你敢讽刺本皇子!”
“来人!掌嘴!”
几个亲卫立即冲上前。
沈惊寒拼着一身血肉淋漓的痛,迅速弹起弯弓搭箭瞄准冲过来的亲卫:
“谁敢动我!”
九皇子怒不可遏:“林将军,你林家军若觉得本皇子没有尽到皇子之责,我这便回去让父皇送我去做质子!”
林疏月闻言拉住九皇子,厉声道:“沈副将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来人,行刑!”
两名将士反剪他双手,压在地上。
率先冲进来的亲卫狞笑着靠近,活动着手腕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啪!”
沈惊寒头一歪,白皙透亮的皮肤上赫然一个血手印。
亲卫手掌粗糙,指甲尖利,一巴掌接一巴掌之下,沈惊寒的脸很快就胀红高肿,似要滴出血来。
他胸中那团火缓缓熄灭殆尽,脸上的痛不及心里万分之一,他死死盯着林疏月冷漠的侧脸。
“林疏月!连败两战,你还要沉溺到几时?长此以往,战死的将士何以安魂!”
“不知所谓!”林疏月似被触到逆鳞般拂袖而去。
沈惊寒讽笑着闭上双眸,承受着雨点般的巴掌,耳朵里如炸雷,脸上道道血痕触目惊心,他不再挣扎,因为知道挣扎已无用。
他记得第一次战败,是九皇子来军营的第十天,将士们因平时糙惯了,没干过什么清扫的细致活儿,几乎每天都有人受罚,上战场时大部分将士都多少有些旧伤。
那次战败是林疏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断鼓励,不断出谋划策,希望她可以振作起来再次迎战。
可九皇子说他心思不纯,妄想攀上将军飞黄腾达,抓住他营帐外露头的一颗嫩草说他清理不及时,杖责九十九。
战败的第二天,敌国乘胜追击,在边境叫嚣,他拖着受刑未愈的身体,与林疏月一起应战。
可全军将士精神不振,连杀敌都想着身上不能沾血,以免回营受罚,那次损伤更加惨重,受伤将士浑身脏污不敢回营,只能在距离营地十里外的树林驻扎休养。
连败两战之后,从前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林疏月便开始有了颓唐之意。
如今,整个军营将士疲惫不堪,时时刻刻都在围着各自营帐检查,就连操练时也在担心自己的营帐。
刮风时怕有树叶掉落,下雨时怕有泥水沾染,甚至晴天时也怕小草冒头。
军营上下,人人自危。
而现在,她竟连日常巡逻也如同儿戏!
这样下去,林家军还如何护黎国安宁?
这时,后方的奔走呼喊声透过啪啪作响的巴掌声传过来:
“走水啦!粮仓走水啦!”
5
沈惊寒猛的睁开双眸,这几年的军营作战令他第一反应便是:粮仓不能有事!
粮食本就易燃,再加上门口浇了火油,火势迅猛。
沈惊寒到的时候,粮仓早已被烈火紧紧包裹。
他就近找个营帐拖出被子在水桶中浸湿后披在身上,冲进粮仓抢救剩余粮食。
林疏月冷静的指挥将士们分成两队,一队继续灭火,一队抢救粮食。
余光中,沈惊寒拖着伤重的身体,顶着肿成猪头的脑袋,一次一次义无反顾冲进火场,背出将士们赖以生存的口粮。
可毕竟是木头搭建的临时粮仓,根本经不起大火的灼烧。
“轰隆!”
在沈惊寒再次冲进去时,粮仓彻底崩塌。
林疏月面色一沉,从旁边属下手中抢过一条湿被褥,尚未披上肩头,就听得九皇子惊呼一声:
“啊!护驾!”
粮仓崩塌溅起的火花张扬着往九皇子那边飞去。
沈惊寒转身便看到,挺拔如松的林疏月披着湿被褥死死挡在九皇子身前。
所有飞溅的火种,在尚未触碰到被褥时,便已尽数熄灭跌落。
那些熄灭的火花,好似在嘲笑他无足轻重的自作多情。
对她的自作多情,对军营的自作多情,和对大黎的自作多情。
粮仓倒下来的瞬间,他翻身滚出火场,燎了一手的泡,可这点伤,不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释然的低下头,这场火就像烧在他心里,烧尽这三年的痴缠,与今日的粮仓一起,统统化为灰烬。
然后风一吹,便什么都没了。
翌日,粮仓被烧,军营所有营帐外都飘满黑灰。
将士们都在校场操练,沈惊寒一个人拿着抹布,提着水冲洗营帐。
一道影子投在他面前,九皇子手中一根枯枝狠狠戳在沈惊寒脸上。
“沈副将身子骨真不错,昨日还只有一口气,今日便可为全军将士卖力。”
“自你来到军营,我便知晓疏月身边多了个武艺谋略俱佳的男子,此次见到,原也不过如此。”
他手指用力,沈惊寒吃痛往后躲避。
九皇子手指一滑,指尖狠狠按在营帐还没流走的污水之上。
他咆哮起来:“沈副将!你三番四次挑衅本皇子!是找死吗?”
他一把薅住沈惊寒的束发,强迫他侧过脸来,手中枯枝尖锐的划在他脸颊,一条细细的血流缓缓顺着枯枝流淌。
“本皇子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贱骨头,想必敲碎的声音很是动听!”
沈惊寒原本平静的心陡然狂跳起来,面对这个没有道理可讲的疯子,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
思及此,他猛然抓住九皇子的手扭开就想走,九皇子蓦的吃痛松手惨叫起来。
“怎么回事!”
林疏月清亮如泉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稀稀拉拉的铁链声。
沈惊寒回头,来不及开口,便听得九皇子一声哀嚎后退几步。
他眸光闪烁,举起那只沾了污水后又布满血的手,愤怒又委屈:“本皇子的手……”
林疏月沉声问道:“沈副将,本将命你打扫军营,你便将怨气发到九皇子身上?”
沈惊寒目光如炬:“我没有!九皇子用枯枝划我的脸,还说……”
林疏月打断他:“沈副将,本将只看结果!”
她目光落在九皇子鲜红的指尖上,眸光愈加深沉,里面满含风雨欲来的怒气。
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将九皇子的手温柔仔细的擦拭干净后,她道:
“你明知九皇子最喜洁净,见不得这些污脏,竟还弄脏他的手!”
“还敢对他动手!”
“来人!废他一只手!”
6
沈惊寒怒目圆睁:“林疏月!你不分是非黑白就滥用私刑……”
他拼命挣扎,奈何身上的伤实在太重,拼尽全力也无法将手臂从领命的将士手中拔出。
可竹杖落在手臂上前一刹那,林疏月忽然出声。
“等等!”
沈惊寒身形一顿,胸中歘的燃起一小簇火苗,似得了助力般缓缓燃烧起来。
“别废手,换成腿!”
林疏月声落,沈惊寒只如寒冬中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
尚未燃起的火焰,彻底死寂。
他认命的不再挣扎,抬头看向广阔无垠的天空,大雕在那里盘旋嘶叫,声音凄凉而无助。
这样的皇族,这样的将领,真的值得吗?
行刑的将士迟迟不敢下手,这是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副将,是在战场无数次救他们性命的人。
九皇子目光扫过林疏月身后刚从牢房押出来的一众俘虏,轻笑道:
“给你们一次报仇的机会,如何?”
盛夏的日头格外毒辣,仅是站在这里,便已浑身湿透。
沈惊寒视线扫过走来的俘虏,他记得他,是祈国一个小将领。
那是几月前的一次敌袭,这个俘虏偷袭林疏月,弩箭已瞄准林疏月后背。
电光火石间,沈惊寒的箭矢劈开他的箭尖,穿透他坚硬的盔甲,紧紧扎进骨肉里。
而此时,他盔甲破碎,衣衫褴褛,腐烂的伤口正赤裸裸展现在沈惊寒眼前。
沈惊寒双肩抖动,羁押他的士卒以为他哭了,手上力道微松,却见得他一双眸子赤红,缓缓笑出声来。
他笑意不达眼底,带着微微的苦涩:“林疏月,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林疏月手指微蜷,她盯着上前的俘虏,终是没有出声。
那俘虏双目充血,起初取了枷锁也不敢动,见无人阻拦,尝试迈了两步后忽然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狂妄又兴奋,夺过竹杖毫不犹豫狠狠打在沈惊寒膝盖上。
“咔!”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耳际,整条腿瞬间肿胀如象柱。
九皇子面露欣赏:“果然动听!不要停!”
那俘虏压根也没想停,他一次又一次,击打在不同位置,骨头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背后的伤口拉扯再次撕裂,衣物逐渐洇染成墨色,地面泥土混着汗和血,变成一团辨不清的淤泥。
沈惊寒面无血色,额头汗珠淋漓,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却仍有痛苦的嘶吼自喉间控制不住的逸出。
双腿早已血肉模糊,他痛得浑身颤栗却无法反抗。
他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竟是在自己拼死保护的黎国,在大黎九皇子和大黎战神的命令下,被他亲手抓回的祈国俘虏活活打断双腿!
他缓缓闭上眼,喉间涌上的血被他强行吞回,他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莫大的耻辱,这是对他沈惊寒,选错路看错人最大的惩罚!
那笑声悲鸣泣血,令在场将士纷纷背过身去。
而俘虏越来越兴奋,被关的这几个月里,他每日乞求。
老天今日终于给了他这次机会,他要他死!
他兴奋的大叫起来,举起竹杖,瞄准他的头顶狠狠拍下去。
竹杖却在离沈惊寒脑袋顶只有毫厘时,戛然而止。
那俘虏轰然倒地。
林疏月冷漠的声音响起:“废腿,不是杖毙。”
沈惊寒回头看去,那俘虏额头赫然钉着一把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
那是沈惊寒送给林疏月的定情之物,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余光中林疏月搂着九皇子缓缓走远,他拖着一双断腿,手肘支地一步一步爬过去拔下匕首,沿路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大雕落在他身侧不断徘徊,他握紧匕首面如死灰:
“大雕,如今我无法自行离开,你回去告诉师父,来带我回家。”
大雕尖啸着冲向天空,朝蓬莱飞去。
沈惊寒看着那最后一个小黑点,以它的速度,带着师父到这里,也就五六天光景吧。
他缓缓闭上双眼,呕出一口血来,彻底昏死过去。
7
昏昏沉沉烧了六日的沈惊寒是被号角声吵醒的。
他双腿刺痛,目之所及,是骨头尽碎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腿。
“既醒了,便一起出战吧。”
林疏月推着一辆轮椅进来:“九皇子需要你的保护。”
她难得解释:“你的腿,本将已让军医用了最好的药……”
沈惊寒沉默不语,只是冷冷盯着自己的腿,林疏月以为他还在为废腿之事怄气。
“我知你心中有怨,但今日定生死,不可儿戏,只要你全力以赴,拿下敌首,我们便能长驱直入,踏平祈国!”
“届时,我们成婚!”
沈惊寒睫毛微颤,唇舌泛起无尽苦涩。
原来这一个月来的反抗和挣扎,在她看来,不过是在争风吃醋。
以往是他妄想,如今,他连想都懒得想。
这个烂透了的国家,他没有想法,也没有义务,再为它付出一分一毫。
一出营帐,他便看到随军迎战鼓舞士气的九皇子,穿着他的玄铁战甲和金丝软甲。
他抿抿唇,沉默的撇过眼去。
独属于他的战甲与软甲都穿在他人身上。
而他双腿尽废却还要上战场替她守护那人。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九皇子回头:“沈副将,听闻你箭术了得,希望不会如你的剑舞一般,令我失望。”
沈惊寒握紧手中的弓,垂眸道:“那你便,自求多福吧。”
林疏月厉喝:“沈副将,九皇子之安危,关系大黎国本,岂容你置气!”
沈惊寒目光凛冽:“既是大黎国本,又与我何干?”
林疏月似乎没想到沈惊寒会如此说,她骤然怔愣在原地。
心脏漏跳两拍,今日的沈惊寒,似乎与往日不同,但大战在即,她来不及多想。
“今日,九皇子若有丝毫损伤,拿你是问!”
林疏月说完一夹马腹,高举手中长枪,高喝:“出发!!”
沈惊寒扫视四周死气沉沉的将士们,又看向已率先出发的林疏月,叹了口气。
战场上瞬息万变,可他腿上的伤令他无法骑马,后背的伤又令他拉不开弓。
他只能手握长弓,坐在九皇子身侧。
“疏月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当初得知本皇子要娶宰相嫡女,她便请兵出战,再未回京。”
“后来宰相一家因谋逆诛九族,本皇子这婚事,便也不了了之,谁知又遇上两国和谈,要本皇子去祈国为质。”
九皇子嗤笑,他一双眸子极好看,里面总有波光粼粼。
“质子?笑话!父皇自己贪生怕死,从不敢上战场,太子殿下又是个只会玩弄权术的病秧子,最后要牺牲本皇子来稳住这江山?”
他站起身来,推着沈惊寒往厮杀场走去:“本皇子有大黎战神,翻手便可做称帝,凭什么去做质子寄人篱下受人欺凌?”
“本皇子来这军中,原本只是为了拿捏林疏月,可她看你的眼神格外不同,所以,只有你死了,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这场战赢了之后,本皇子便是国君!”
沈惊寒惊骇的睁大眼,他抬头去看那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男子,紧紧抓住轮椅轮子不肯往前。
九皇子一脚抵在轮椅后方,猛地用力,沈惊寒拽住轮子的双手瞬间绞进去,指尖传来清晰的刺痛,他迅速抽回手,轮椅载着他再次深入战场。
沈惊寒心如死灰,目之所及是林家军将士们被压制性的屠戮。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倒下,一箭穿心的、割破喉咙的、尸首分离的、踏成泥浆的,死状各异,此时这里,就是地狱修罗场。
林疏月一路拼杀,不断向这边靠近,她高喊:“九皇子!往后退!回后方!”
九皇子身侧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补上,他笑意盈盈:“看到了吗?沈副将,这是你的功勋场,也是你的埋骨地。”
说着,他松开轮椅缓缓往后退,浑身散发出一种残忍又张扬的肆意,嘴角是志在必得的微笑。
8
忽然他笑容一僵,喉间不知何时抵上了刀刃。
祈国将军柳齐冲正靠近这边的林疏月喊道:
“林疏月,这就是你为之毁盟约杀使臣的九皇子?”
林疏月双目霎时血红,她怒喝:“柳齐!你放开他!”
柳齐笑呵呵的在九皇子脸上拍了拍:“你今日十万兵马倾巢而出,你想鱼死网破,还想要我放开他?林将军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林疏月沉声道:“你放了他,我便退兵!”
同时她手背在身后,示意将士把弓箭给沈惊寒,让他趁其不备射杀柳齐。
谁知柳齐轻笑道:“林将军,你们沈副将的本事,我是知晓的,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
“你将沈惊寒捆起来交给我,我便放了他。”
林疏月冷笑,她的目光与抬头看过来的九皇子相撞。
他眉目低垂如一只被弃的小狼,刚刚口出狂言的矜贵傲气荡然无存。
“好!”
手指还在弓箭上的沈惊寒,便被林疏月推了出来。
沈惊寒目露惊恐:“林疏月!我与你征战三年,杀了那么多祈国将士,柳齐有多恨我,你不是不知道!”
林疏月手指关节泛白,但脚步未停:“沈惊寒,九皇子从未经历战争,这种场景他一定很无助,你久经沙场,定比他更能保全自身。”
沈惊寒拽住轮椅颤声道:“可我如今只是一个残废!”
林疏月目光狠戾:“你放心,等换回九皇子,我便攻城!你里应外合拿下柳齐,这仗,我们必胜!”
沈惊寒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林疏月。
必胜?时至今日,你还在自己的梦中。
如今,你拿什么与祈国抗衡?
是九皇子那吹毛求疵的洁癖?还是你疲乏不堪的林家军?亦或是,你那早已坍塌的信念?
此战败局已定,还有什么凯旋之机?
纵然他是一个残废,林疏月也还是听从柳齐的话,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沈惊寒苦笑着松开手中的箭,别说反杀,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远处传来大雕一声啸叫,它极速俯冲下来一爪扣在林疏月手臂上,撕下一块血肉扔在地上后,稳稳落在沈惊寒肩上。
它喉间咕咕作响,威胁而机警的张望四周。
沈惊寒唇角泛起一丝释怀的笑,他好似松了一口气般仰头看向林疏月。
“林将军,那便后会无期。”
林疏月身体一顿,似乎想到什么。
沈惊寒昏迷这几日,大雕都不在身边,它去哪儿了?明明这三年来,它从未离开过半日。
可她来不及多想,九皇子的嗓音颤抖中带着哭腔:“林将军!救我!”
沈惊寒被柳齐拎起扔上马背时,甚至差点将他摔出去,太轻了,他如一具死尸般横架在马背上,整个人薄得像纸。
柳齐高坐马背,哈哈大笑起来:“林疏月!本将不知,你竟如此天真!”
林疏月不明所以,只顾着轻声安抚吓坏了的九皇子。
城门在轮椅后缓缓关上,一个小巧清瘦的身影疾步走来,沈惊寒抬头望着那熟悉的身影,鼻头一酸,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柳齐朗声道:“长孙姑娘,本将言而有信,你助我改良兵器,我助你救出师兄。”
小师妹长孙晚小心翼翼将沈惊寒扶下马背,她满眼心疼,似被掐住脖颈般无法发声,只能轻唤:“阿寒,我们回家”
他脸上满是疲惫和释然,再次陷入黑暗前,他呢喃:
“小师妹,我们回家。”
至于林疏月,愿你我从今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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