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综上之种种，第三，我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学校学习：孔子是校长，孟子是班主任，荀子是我的同桌兼室友……

孔、孟、荀三夫子无疑都是好老师，且“国师”这样的级别犹显不够，而应当是“人类之师”——他们的课堂永不下课，永远毂击肩摩……然而吧——然而历史地看，站在他们各自的时代甚至各自学生的角度来看，三夫子的教学风格还真不一样。概而言之，孔孟二位的风格差不太多而孟夫子相对有点“高冷”；荀卿荀夫子呢，荀子则又大不同于这两位了。

孔夫子孔老师像

夫孔子者，天下第一教师也，教师行业之祖也，他老人家的教学呈什么风格呢？

其实就是最最经典的好老师的样子，盖其对待资质非凡的好学生不吝狠狠地鼓励并尽量给他们留足自己成长的空间；而对于中等生，最大多数的学生，且鼓励之且批评之，讲具体方法，持最大耐心；而对于刺儿头捣蛋鬼呢，也不放弃，甚至认真聆听他们，尽量营造平等的氛围。是的，其实就是躬身实践了他老人家自己提出的“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和“因材施教”（《先进》）诸思想……

好吧，孔子如何教导颜子、曾子那些好学生你不用说了，我们都太熟悉了；对于子路、冉子那些中等生，也……也少说一点吧；我们主要听听孔子如何调理刺儿头。

山东曲阜杏坛：传为孔子讲学处

《论语》中有这样两则，都是他如何调理刺儿头学生宰我（宰予）的（还有别的调理宰我的章句，选最经典的了），一则是调理其“行”，一则是调理其“言”。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公冶长》）

这一则是调理其行——调理其珍贵的白天时间居然用来睡大觉的行为（“昼寝”）。是的，我们今天常用的成语“朽木不可雕也”，亦复出自这里……——那，夫子如何调理其行的呢？挺严厉的，就是直接骂——“朽木不可雕也”一段可以看做是骂他、严厉批评，“始吾于人也”一段可以看做是痛心、表达失望。

这里同时看得出来孔子显而是个“理论行动派”，而非鲁迅先生批评的那种“空头文学家”（《死》）。是：一则，凡付诸行为了，必须立即严厉地纠正；那意思就是，二则，你如果就是想一想甚至吹一吹牛“逃课去网吧”，暂时还好说。

宰我画像

您可别觉得“白天睡觉不至于吧，太严厉了吧”，历史地看，那大约就是当时的“逃课去网吧”了，必须立即纠正。

须知：《礼记》等书对于当时君子的作息时间是有规范的，“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内则》）、“朝，辨色始入”（《玉藻》），总之就是“要早起”；更何况颇为孔子所推崇的一代名相——子产——的主张也是“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左传·昭公十二年》）……所以啊：“所以这当然不行啊！小子，《礼》的话你不听，我的话你不听，天天上课讲的榜样的话你也不听！骂你一顿怎么了？算轻的了……而且两千多年后的老师们、家长们，孩子大白天不起床，你们不管吗！”

至于孔子battle宰我的第二则《论语》，就是“言”的事了——“还没付诸于行是吧？那这次我就同你好好讲说道理……”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

曰：“安。”

“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

宰我是不是那种典型的刺儿头调皮蛋？一，敢于挑战老师；二，能说会道——看看他一上来关于“三年之丧”如何如何不合理的一大套论述吧，也确乎哉有才（也的确以“言语”跻身“孔孟十哲”）。

而孔老师呢？一者，如前述，这是学生“言”上的问题，不是“行”上的问题，就不要那么严厉了——“我们好好谈谈吧”。二者，也果然是同他好好谈的，而没有因为听着刺耳甚至挑战了咱孔老师至为看重的孝道就断然打断他——《论语》全书，孔子再怎么生气也没打断过别人说话。三者，还是比较平等地与学生交换了各自的看法，虽然他最终并不认同这个学生的看法（“予之不仁也”）。孔子是不是一贯如此？在交换不同看法这一点上，一贯如此。宰我这里说的他固不认同，而有时候，他会因为学生的看法更好而认同学生，表扬学生，甚至主动改变自己（对于子贡、子游、冉雍等等，多了）……

所以，孔子这个老师是什么风格呢？哈哈哈哈，给您做老师，您愿不愿意呢？——其一，还是班里的尖子生颜子评价孔老师的话最为经典，也最能囊括上述之种种种种——颜子一言以蔽之，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子罕》）其二，“愿不愿意让孔子做老师”，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天下好老师，不就是照着他孔子孔老师长的吗？我先表个态：“愿意！”

海昏侯墓出土《齐论语•智道篇》：是的，《论语》也在更新着的，孔老师的模样未来只会见得更全

孟子呢？孟子虽总体上也是“因材施教”“有教无类”，风格却不同于孔子了。大家都听过孟子的那句大名言大金句吧？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

还是本文开头那话——“高冷”，孟子当不是那种太主动太热心肠的老师。

此外，总览《孟》书，可不少登门求教者在他老人家那里吃闭门羹的呐，甚至齐王派人去请，老人家都不给面子（《公孙丑下》）！孟子甚至直接说白了：

“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告子下》）

也就是“我哪儿有功夫雕那些真正的朽木呢”？……哦，不对不对，忘了说了：“这是不屑之教、不教之教，也是我的一种教育方式，记住！”——是吧？比较“高冷”吧？……——然而孟老师对于真正的可教之人，不一样了，其用心之细致庶几超过了孔子。继之“因材施教”，他又把可教之人详细区分为了五种：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问答者，有私淑艾者。”（《尽心上》）

孟夫子孟老师像

也就是因材施教的具体操作方式是：一，对于颜子那种天纵英才，别过多干涉了，春风化雨之（本段举例皆来自朱熹）。二，对于中等生冉子他们呢？“成德”之，基础要给他们打扎实喽。三，对于中上等学生子贡、子路他们呢？可以理论联系实际那么去教（“达财者”）。四，对于中下等学生，也就是想学个谋生手段的那类人，樊迟以及我老孟自己的学生万章他们呢？“问答”之教最合适了。五，对于听不到我亲自教诲的后人呢（“私淑艾者”）？是的，莫教“高冷”之语吓到，孟老师其实连我们这些后人都考虑在内了——盖传书以教之；且孟子他自己就是这么学习孔子之道的（《离娄下》：“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总之，孟子是个什么风格，以及您愿不愿意做这个孟老师的学生呢？——第一，恐怕孟子就是那种擅长带尖子班的老师。所以，第二，各人的确有各人的情况，但，我也还行，从小到大一直在尖子班呆着，所以我还是那话：“我愿意。”

山东邹城孟庙孟府

荀子的教学风格则大不同了。一个，大家都知道荀老师那著名的“性恶论”（《荀子•性恶》），而孟子是“性善论”（《孟》书多处），孔子是“人性相对主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也就是荀子的教学理论就和孔孟都不一样。所以，二一个，荀老师并不很信任他的学生，其核心教学方法是“化性起伪”、“积善成德（《劝学》、《性恶》）。也就是我“荀氏教育“的重中之重是“必须啊——是学生就必须好好地管教”。

那么，三，这样的教学理论、教学方法具体长什么样子就不难想见了。是：特别强调老师的作用甚至“刷题”的作用。

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修身》）

荀子甚至说白了好学生必定来自好老师——“无师自通？无师？无师则不通”：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荣辱》）

荀子荀老师像

是的，就是人性本恶，“人之生固小人”，所以必须先去其恶，再扬其善——以“明师”加之“礼法”来去恶扬善（“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刷题”呢？刷题不就自然而然了：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劝学》）

凡《诗》《书》经典一本本刷去！直到明礼为止！——以及我们上学时都背过的：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劝学》）

去——积累去！别偷懒！一日不停！

荀子的学生李斯像

综上，您以为荀老师如何？——第一，历史地看，荀老师的时代不一样。战国末期大乱世，普天下人性太过沉沦，平均道德水平太过沦丧，对学生不严不行啊！也就是人孔子虽说“有教无类”，天然教的却是中学生、大学生——能登他这个门的就没有基础太菜的；孟子更不必说，筛选更严格。而荀子呢？再怎么筛选也是天然面对一帮问题生源——“我容易吗我！”

而，第二，即便纯粹以教育的角度视之，荀子的这一套亦深有可观之处。且不说“学有始终”“积土成山”等等等等本就是教育至理，纯以结果看，就那世道，就那生源，他不还教出了韩非、李斯这种等级的学生吗？——此外，更重要者，荀子的方法其实是对《孔孟中等生教学方法》的进一步细化。“来吧，我们把教学标准调低，以孔子‘非礼勿动’为目的，以孟子‘成德达财’为准绳……”“来吧，你们就从这一本书读起——就是这本，听到没！就从这一条规矩做去！……”

所以啊——综上之种种，第三，我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学校学习：孔子是校长，孟子是班主任，荀子是我的同桌兼室友。

写于多省出差途中

2025年11月28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荀子》（杨倞、王念孙、俞樾、方勇、李波等注），《左传》，《三礼》，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朱子家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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