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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情事》:暴力、沟通与诚实的不可能

《暗涌情事》:暴力、沟通与诚实的不可能在第一次看完滨口竜介的《亲密》(2012)时,我曾激动地写下:我想用一个被用到烂掉

《暗涌情事》:暴力、沟通与诚实的不可能

在第一次看完滨口竜介的《亲密》(2012)时,我曾激动地写下:我想用一个被用到烂掉,而且一般来说我不想用来称赞别人的词来表达滨口竜介在我心中的意义:诚实。 看完他当年毕业於东京艺术大学映像研究所的毕业制作,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电影《暗涌情事》(2008)后,我终於明白我会这么说的原因,他是一个如此戮力试图透过电影的可见形式,以及赋予我们对当下意义解读的故事编排,去探索「诚实」这个难以界定却又重要的抽象价值,如何可以被观众意识到它的存在。

虽然其实整部片的一个重要的面相:暴力,都已经被滨口竜介用非常说教的方式点题出来了──这并不意外,很像《欢乐时光》(2015)中的工作坊在整部电影中的定位──但是这个说教,并不妨碍电影本身要传达的暧昧与空间,相反地,它其实是作为整部片的起点延伸出它的反命题:看似文明的沟通,其实也是一种暴力。

先说回滨口竜介早期学生时期的一部短片《游击》(2006)。 在这部短片里头,滨口竜介将人际之间的情感冲突及交流,以言语暴力与肢体暴力两种外显的动作展开,在这里头我们可以看到他其实将言语沟通和肢体暴力在情感交流中的作用连结在一起思考:换句话说,如果我们通常把言语当成是一个沟通,而暴力当成是一种拒绝沟通,因为暴力抹消掉他人的发话权和自主性的话,那滨口竜介问的问题则是完全反过来的, 也就是语言本身是否也是一种暴力的展现,而言语的发送(与否),本身其实就像一种肉搏战? 甚至反过来说,滨口竜介更进一步追问的是:暴力是否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

所以在《暗涌情事》中间的段落,提到了果步在学期末和他的学生进行了一场如何消除暴力的讨论──因为班上一位同学的自杀──,在这里头,果步带着同学得出来的初步结论是:不去进行暴力是遏止暴力的根本办法,因为当我们不想要自己也遭遇暴力,并且知道(并预期)彼此都一样不想遭到暴力时,那停止暴力就会是我们的共识。

可是问题是,个人的意志真正能够发号施令的对象只有「我」,也就是每一个第一人称的我,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使用暴力,并不能在不使用暴力或是暴力的变形(也就是权力)的前提下,透过自身的意志决定对方能不能使用暴力。 所以国家可以说其实也是透过另一种形式的暴力,来遏止暴力。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要遏止暴力,我必须以近乎是尽义务的方式来实践这个原则,而不顾现实的安危。 因为尽管按照上述推论,暴力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普遍的原则,而不使用暴力理当成为众人共识,但是当我的意志其实只能决定我能不能用暴力,不能够决定别人能不能用暴力时,你决定不用暴力的这件事本身,让你要概括承受你不能控制的他人做出的可能的暴力行为,以及随之带来的种种伤害。

因此,去除暴力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几乎没有办法做到不去武装自己。 因为虽然我不想要自己受害,所以我们也不愿意推崇暴力,可是暴力有一定程度的合法性,在于要防卫──因为你终究没有办决定他人的意志。

在他人的意志里,有著我们无法穷究、无法真正探索的神秘地带,因此在不了解他人的前提下,沟通可能不是一种坦诚的表现,而是武装与攻击的策略。

就此来说,果步学生的回应,便不仅是概念上的回击,更是自我防卫的武装。 果步面对的不是抽象理论的挫折,而是人际之中以文明的表象遂行的赤裸裸的暴力。

在这个课堂討论之后的其中一个情节,也就是果步的未婚夫智也,以「诚实之泉」为名目进行的那一段彼此讲出真心话的互动游戏,就是这个道理的展现。在这里头他想要討论的是:言语可以作为袒露自我的工具,也能当作攻击他人或武装自己的武器。而诚实作为自我赤裸的袒露,之所以不可得,就如同放弃暴力之不可得一样,是因为你只能要求自己诚实,你不能、也无法確保对方必须诚实。你能做的要么就是完全诚实,並承担所有他人以不诚实武装自己时对你的伤害,或是为了不要承担他人(为了武装自己而来)的攻击,你也选择用武装自己的方式,来面对別人。

在那场真心话的对话中,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智也强调,所有人问的问题,最终都只是从他人的回答中,来逼自己更诚实面对自己。因为你完全没有办法判断別人是不是诚实以对。然而这样子的强调,其实也是一种持续宣说,去推动每个人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若你自己也不跟著诚实以对,那这一场游戏就没有意义。所以参与游戏的人,更会因著丟出去的问题,得到了一个无法判断答者是否诚实的答案,让自己评估愿不愿意再更诚实一点:你势必要对自己诚实,同时你要让他人知道,你是诚实以报的,你才能够相信他人也会诚实以报给你。所以那个段落很深入地去探索一个问题:儘管诚实是如此地不可得,可是我们要不停地试图让这件事成为可能。

但更有趣的设定是,推动游戏的是做为知识分子代表的智也。他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他非得要实践某一套规则才能放下规则带给一个人的束缚,而在当场表示一直很討厌智也虚偽的朋友阿毅,却是完全不吃这一套。对他而言,他反而用了一个看起来不文明,但其实在这语境下或许才是真正能沟通的一个方式,也就是暴力。

换句话说,文明乍看之下確保的是我们之间不再有暴力,可是当文明反而成为了一种遂行暴力的修辞,或是文明本身就是另一种比较高段的暴力的时候,真正个人的暴力,反而在这个被修饰的文明里,成为了另一种沟通手段。因为在这样虚偽的社会里,它成了一种赤裸与无能的表现,而不是武装。

滨口竜介总是能用一个很简单的形式探討一个內在深刻的问题,换句话说,前面这些抽象的討论,最终都该回到一个既是人际处境,又是电影视觉语言的问题:诚实要怎么被表现?

任何一个可见的行动、言语或特徵,都无法保证背后存在著诚实这种不可见的內在深度。在表现內在深度上,有些电影导演会透过违反常见的戏剧逻辑,放弃煽情的表演形式,或是挑战观眾观看惯习的镜头处理,来让观眾的观看认知產生挫折,进而看到他平常的观看认知触及不到的內在深度,或是那推动世界构成的真正原理──例如我们可以想到今年台北电影节的焦点导演安格拉.夏纳莱克(Angela SCHANELEC)就是如此。

然而滨口竜介的处理方式恰恰相反,他是透过一个通俗的故事情节,来让了解故事上下文的我们,去意识到当前的简单对话中是如何推进一个看不见的深度,直捣对方内心黄龙的探测正在进行著,但同时它也在这种诚实正在发生的努力当中,展现出另一个反命题,也就是诚实的不可能,以至于我们会如此地在情感关係中透过无尽的沟通来追寻它。

之所以这样说,并非指滨口竜介在镜头上没有经营,相反地,他是刻意地在镜头下捕捉到那些看似无视觉张力的对话交锋,为的是让观众在叙事的框架下让那些对话的画面被感知为暗潮汹涌。 而镜头下一个又一个发话者的脸孔,在仅能确保自身诚实以及透过他人的言说试探诚实的界线的语境下,表现出了那抽象的,诉说着内心独白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