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的陈国栋躺在白色病床上,脑溢血的后遗症让他左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
邻床老人的家属正细心地削着苹果,而他的床头柜上除了一个旧铁盒外空无一物。
妻子张玉芬已经3天没有露面了,从他送进医院那天起,她只来过1次,在门口站了5分钟便悄然离开。
他们分房而居已经整整33年。
去年张玉芬因乳腺癌动手术时,他正在三亚的海滩上晒太阳,女儿打来的十几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接。
护士们的窃窃私语从走廊飘进病房:“32床的家属怎么一直不来?”
“听说夫妻关系不好,去年他妻子手术他也在外面旅游。”
他闭上眼,想起那些各自独处的夜晚,一墙之隔,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昨天女儿陈小雅红着眼眶把这个生锈的铁盒放在他床头。
“妈让我交给你的。”
“她说你看完就明白了。”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打开盒盖,当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01
五十八岁的赵建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脑溢血导致他左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
病床旁边始终空无一人,他的妻子王秀芹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分房睡了整整三十三年,去年王秀芹因癌症做手术时,他正在桂林和几个老朋友游山玩水,没有赶回去,如今轮到他倒下,她也用同样的冷漠回敬了他。
一个小护士悄声对另一个说:“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没见家属来照看?”
他闭上双眼,那些年他们各自睡在各自房间里的夜晚,像陈旧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他一直认为是王秀芹先冷了心,可当女儿赵小梅红着眼睛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放在他床头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在他记忆里格外清晰。
那年他三十一岁,在市里一家效益不错的国营厂当销售科副科长,业绩总能排进前几名,王秀芹二十九岁,在区重点小学教四年级语文,工作既稳定又体面。
他们结婚六年,女儿赵小梅三岁多,已经能流利地背诵好几首唐诗了。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但也算得上安稳和睦。
每天清晨他出门前,王秀芹总会把早餐整齐地摆在桌上。
她话不多,只是默默盛好小米粥,递过一双筷子。
他总是吃得很快,几口喝完粥,抓起皮包就往外走。
“路上注意车子。”
她每次都这样叮嘱,声音轻轻的。
他通常只是点点头,很少回应,那时他觉得老夫老妻了,没必要讲究那些虚的,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才是正经事。
六月中旬,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
“建国,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上海那边有个大客户,指定要你去谈。”
科长递过来一叠厚厚的资料。
他接过来翻看,心跳不由得加快,这单生意要是谈成了,提成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工资。
“什么时候动身?”
“最好明天就走,客户那边催得急。”科长拍拍他肩膀,“好好干,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回到家,王秀芹正在厨房炒菜,女儿小梅在客厅地板上摆弄积木,看见他进门,咯咯笑着扑过来。
“爸爸抱!”
他抱起女儿转了个圈,小家伙高兴得直叫。
王秀芹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
“回来了?”
“嗯,明天要出差,去上海。”他把女儿放下,“大概得四五天。”
她端着盘子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
“要去这么多天?”
“是个大客户,非常重要。”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衣架上,“谈成了能拿不少提成。”
王秀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厨房。
他以为她是担心家里的开销,毕竟那时工资不算高,孩子又要上幼儿园,处处都要用钱。
吃晚饭时,她好几次欲言又止,筷子拿起又放下,目光始终停留在碗里。
“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你路上当心点。”
“知道了。”
他没往心里去,满脑子都在盘算这次出差该怎么谈,客户是做纺织品进出口的,听说脾气不太好,谈判时得格外小心,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那晚他准备材料到深夜,王秀芹在床边坐了许久,看着他在台灯下写写画画。
“建国。”
“嗯?”他头也没抬。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他翻着手里的资料,“等我出差回来再说吧,现在得先把这些准备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声:“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拎着行李箱出门。
王秀芹送他到门口,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你……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了。”他看了眼手表,“我走了,照顾好小梅。”
她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她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弱。
火车上,他一直在研究客户资料。
这位客户姓钱,做纺织品生意十几年了,在业内很有名气,但出了名的难打交道,之前厂里派去两个人都没谈拢,这次派他去,算是最后一试。
到了上海,钱老板果然不好应付。
第一天见面,只给了他二十分钟。
他把方案详细讲了一遍,对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摆手。
“价格太高,你们没有优势。”
“钱总,这个价格真的是最低了,我们的质量……”
“质量?”对方嗤笑一声,“哪个卖布的不说自己质量好?我要的是实惠。”
第一次谈判就这么不欢而散。
他回到招待所,给科长打电话汇报情况。
科长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再努力试试,想办法约他吃个饭,慢慢沟通。”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往钱老板公司跑。
对方始终不松口,非要他降价,降到厂里根本无利可图的地步。
他急得嘴角起了好几个泡。
第三天晚上,终于约到钱老板一起吃晚饭。
饭桌上,钱老板带了几个朋友,都是生意场上的人。
他陪着喝了一杯又一杯,脑袋昏沉沉的。
酒过三巡,气氛才稍微缓和些。
手机响了好几次,他掏出来看,是王秀芹打来的。
饭桌上这么吵,接起来也听不清。
“喂?”
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很微弱。
“建国……我……”
“你说什么?听不见!”他捂着另一只耳朵,钱老板正在旁边给他倒酒,“等我回去再说,现在正陪客户呢!”
他挂了电话,继续喝酒。
钱老板拍着他肩膀:“小赵啊,你这人实在,对我脾气!”
“钱总,那合同的事……”
“合同嘛,”他笑了笑,“再商量,再商量。”
又是这句话。
他心里着急,却也不敢逼得太紧。
手机又响了,还是王秀芹。
他看了一眼,直接按了静音。
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分心。
晚上十点多,饭局才散。
他醉醺醺地回到招待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四天,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钱老板主动约他去办公室,态度比之前好了不少。
“小赵,你们厂确实有诚意。”他点了支烟,“这样吧,价格上我让一步,你们也让一步,怎么样?”
他心里一喜,赶紧答应。
花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把合同细节全部敲定。
签字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这是他从业以来签下的最大一单。
回招待所的路上,他给科长打电话报喜。
“科长,签了!合同签了!”
“好!好!”科长在电话那头笑得合不拢嘴,“回来给你接风,这次你可立了大功!”
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这单签下来,不仅有丰厚提成,说不定还能再往上升一升。
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六年,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短信,都是王秀芹发的。
他点开看了一眼,内容记不太清了,好像说她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什么的。
他回了一条:“严不严重?我在谈重要客户,让你姐陪你去看看吧。”
发完短信,他倒头就睡。
这几天精神高度紧张,实在太累了。
第五天上午,他坐火车回家。
一路上心情特别好,还给王秀芹和女儿买了礼物。
给王秀芹买了一条真丝围巾,给小梅买了个漂亮的洋娃娃。
到家时是下午四点多。
他用钥匙开门,屋里很安静。
女儿小梅在姥姥怀里睡着,姥姥看到他,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建国回来了?”
“妈,秀芹呢?”
“在屋里躺着呢。”姥姥的声音压得很低,“她身子不太舒服,你去看看她吧。”
他走进卧室,王秀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了?”他走过去,“生病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空荡荡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事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签了个大单子!”他兴奋地说,“厂里准备给我升职,这次提成够咱们买台新彩电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他以为她只是身体不舒服,没多想。
把礼物放在床头柜上,就出去和岳母说话了。
“妈,秀芹到底怎么了?”
岳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是自己问她吧。”
接下来几天,王秀芹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他忙着在厂里庆祝,和同事们吃饭喝酒。
科长正式宣布给他升职,整个科室的人都来给他敬酒。
回到家,王秀芹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他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说没事。
他想可能是教书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第四天晚上,他洗完澡准备睡觉,王秀芹突然开口。
“赵建国。”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他有些意外。
“嗯?”
“我想分开睡。”
他愣住了。
“什么?”
“我说,”她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我想分开睡。”
“为什么?”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分什么房?”
“我不想再和你睡一个屋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泪却流了下来,“就这样吧。”
“你……”他皱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带孩子太累了?”
“随你怎么想。”她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我搬到小房间去睡。”
“秀芹!”他拉住她,“你到底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不想和你睡一个房间!”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尖锐得吓人。
女儿小梅在隔壁被吓醒,哇哇大哭。
岳母赶紧过来抱孩子,看着他们,满脸焦急。
“你们这是干什么?孩子还小呢!”
王秀芹抱着枕头和被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房间。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02
王秀芹搬进小房间后,他以为过几天她气消了就会回来。
夫妻吵架是常有事,气头上说的话不能当真。
他想着等她冷静下来,主动跟他说话,一切就会和好如初。
但他想错了。
一个星期过去,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过去,小房间的门始终关着。
半年过去,他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他试着和她沟通。
“秀芹,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说出来行不行?”
她在厨房洗碗,头也不抬。
“没什么。”
“那为什么要分开睡?”他走过去,“好好一个家,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你觉得好好的。”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冰冷,“我不觉得。”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倒是说出来啊!”他真的不明白,“我工作努力,赚钱养家,对你们娘俩也不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掉下来。
“算了。”她擦干手,从他身边走过,“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他抓住她的胳膊。
“你说清楚!”
“放开我。”
“你不说清楚我不放!”
她猛地甩开他,手臂上立刻出现几道红印。
“赵建国,”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要我说什么?说我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连电话都不接?说你连我姐什么时候去世的都不知道?还是说你心里只有你的工作,你的升职,你的提成?”
他被她说懵了。
“你姐……你姐不是四年前就……”
“对,四年前。”她冷笑,“可你在我给你发短信的时候,让我找我姐陪我去医院。”
“什么短信?”他完全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让你找你姐了?”
她看着他,眼里全是失望。
“你看,你连这个都不记得。”
她转身走进小房间,这次连门都没关,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跟进去。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想了很久。
短信?什么短信?
他翻出手机,找到那几天的聊天记录。
看到“宫外孕”三个字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宫外孕?她那时候怀孕了?
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可是她后来也没再提起过,他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小毛病,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他想去问清楚,走到小房间门口,手举起来又放下。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问了也只会吵架。
一九九四年,他正式升任科长。
工作比以前更忙了,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王秀芹和女儿通常已经睡了。
他一个人睡在主卧,她睡在小房间,这成了他们家不成文的规矩。
岳母看不下去,劝过他好几次。
“建国啊,你和秀芹到底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我也不知道啊,妈。”他很无奈,“她什么都不肯说。”
“你这孩子,”岳母叹气,“女人的心思你一点都不懂。她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多哄哄她?”
“我哄了啊!”他有些委屈,“可她根本不理我。”
“那也得坚持哄啊。”岳母拍拍他肩膀,“总有一天会好的。”
他听了岳母的话,试着对王秀芹好一点。
买她喜欢吃的菜,帮她做家务,陪女儿玩的时候也多说话。
但她始终冷冰冰的。
礼貌,客气,疏远。
就像对待一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一九九六年,女儿小梅上幼儿园了。
王秀芹每天接送她,陪她做手工,给她讲故事。
母女俩的关系特别好,小梅总是粘着妈妈。
“妈妈,今天老师夸我画画得好!”
“真棒,我们小梅最聪明了。”
“妈妈,你明天还来接我吗?”
“当然,妈妈每天都来接你。”
他看着她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王秀芹对女儿笑得那么温柔,可转过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却是冷的。
“爸爸!”小梅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今天能陪我玩积木吗?”
“爸爸要加班,下次好不好?”他摸摸她的头。
“又要加班……”她失望地松开手,跑回王秀芹身边。
王秀芹抱起女儿,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她眼里的疏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他习惯了回家看到她冷淡的脸,习惯了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主卧,习惯了女儿更亲近妈妈。
二零零一年,他又升了一级,成了副厂长。
那天晚上他请科室的人吃饭,也邀请了王秀芹。
“今天我升职了,一起去庆祝一下吧。”
她在批改学生作业,头也不抬。
“你去吧,我要陪小梅复习功课。”
“就一顿饭的工夫,让我妈陪小梅。”
“不用了。”她把作业本合上,看着他,“你去庆祝你的,我不想去。”
“秀芹……”
“我说了不去。”
饭桌上,同事们都问他夫人怎么没来。
“她身体不太舒服,在家休息。”他笑着敷衍。
喝到半醉的时候,同事老李拍着他的肩膀。
“老赵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了解女人。”
“什么意思?”
“你想啊,你升职加薪,老婆连庆祝都不来,这关系还能好到哪去?”
“她忙。”
“忙?”老李摇摇头,“你这是自己骗自己。女人要是真心疼你,再忙也会来。”
他没说话,闷头喝了一杯。
老李说得对。
王秀芹不是忙,是根本不在乎他升不升职。
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
厂里组织捐款捐物,他带头捐了一个月工资。
回到家,王秀芹在厨房做饭,看到他,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秒,然后移开了。
“回来了?”
“嗯。”
就这两个字,再没有别的。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新闻里的救援画面,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那些在废墟里呼喊亲人名字的人,那些拼命寻找家人的人,他们的感情是那么真实。
而他和王秀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却像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二零一一年,女儿小梅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那天一家人去照相馆拍了全家福。
摄影师让他们靠拢些,王秀芹的身体明显往旁边躲了躲。
他伸手搭在她肩上,能感觉到她的僵硬。
“笑一个!”摄影师按下快门。
照片洗出来,王秀芹笑得很勉强。
只有女儿是真心在笑的。
小梅去省城上学后,家里更冷清了。
以前还有孩子在,他们至少表面上像个正常的家庭。
现在只剩他和王秀芹两个人,连装都懒得装了。
她每天按时做饭,他按时回来吃。
吃完饭她刷碗,他看电视。
各忙各的,偶尔说两句话,也只是“米快没了”或者“灯泡该换了”这种日常琐事。
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听见小房间那边传来细微的声响。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气。
他想过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二零一六年,女儿大学毕业。
她考上了省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专攻肿瘤方向。
毕业典礼那天,他和王秀芹一起去了。
“妈,你看,我拿到硕士学位了!”小梅兴奋地挥着证书。
“小梅真棒。”王秀芹抱住女儿,眼睛红了。
“爸。”小梅把证书递给他。
他接过来,心里挺自豪的。
“不错,我女儿有出息。”
她笑了笑,但笑容很快就淡下去。
他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像王秀芹看他的眼神——疏离,客气,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女儿也开始用这种眼神看他了?
回程的火车上,小梅坐在王秀芹旁边,两个人小声说着话。
他坐在对面,像个多余的旁观者。
“妈,你这些年……”小梅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和爸……你们为什么……”
王秀芹拍拍女儿的手。
“别想那么多,好好读你的书就行。”
小梅看了他一眼,又把头转向窗外。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二零一九年,他退休了。
在厂里干了三十多年,终于可以休息了。
同事们给他办了欢送会,喝得酩酊大醉。
老李送他回家,在门口拍着他的背。
“老赵啊,你这辈子,工作上是成功的。”
“什么意思?”他醉得站不稳。
“可惜啊。”他叹了口气,“就是这个家……唉,不说了,以后好好过吧。”
退休后的日子空荡荡的。
以前忙工作,没时间想家里的事。
现在整天待在家,才发现这个家其实早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王秀芹虽然也退休了,但在社区居委会帮忙,每天还是早出晚归。
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做饭,发呆。
有时候他会想,这三十三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二零二零年,疫情来了。
全市封控,他和王秀芹被困在家里。
那段时间是他们多年来独处最久的日子。
每天面对面吃饭,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在小房间看书,他在客厅看新闻。
晚上各睡各的屋,连句晚安都没有。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一九九三年的夏天。
那时候他们还会一起说笑,一起逗女儿,一起规划未来的生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03
二零二三年九月,王秀芹去医院做常规体检。
过了几天,女儿小梅打来电话,声音很着急。
“爸,妈查出乳腺癌,需要尽快手术。”
他手里的遥控器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尽快安排手术。”小梅在电话那头哽咽,“爸,你现在在哪?”
他看了看窗外漓江的山水。
“我……我在桂林。”
“桂林?”小梅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妈都这样了,你还在旅游?”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趟旅行是早就订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犹豫了。
说实话,这次旅行他计划了很久。
和老李几个老朋友一起,游山玩水,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下。
改签机票要扣不少手续费,而且……
而且王秀芹这些年对他那么冷淡,他回不回去,对她来说真的有区别吗?
“爸!”小梅在电话里吼了起来,“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过几天吧。”他小声说,“你先照顾着,等我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赵建国,你真行。”
她挂了电话。
他坐在宾馆房间里,心里有些发慌。
老李端着茶杯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老婆……她查出乳腺癌,要手术。”
“啊?”老李皱眉,“那你还不快回去?”
“可是……”他看着他,“你说,我回不回去有区别吗?她这些年对我什么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李想了想,点点头。
“也是。女儿会照顾她的,你晚几天回去也行。”
他松了口气。
对,女儿会照顾她的。
他在不在,真的没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他发了条朋友圈。
配图是漓江的夕阳,金色的光芒洒在江面上,美得让人心醉。
文字是:“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点赞的人很多。
他没再看手机,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手术做了。
小梅发来短信:“手术做完了,妈在休息。”
他回复:“知道了,你辛苦了。”
又过了一天,他和老友们去了阳朔。
逛西街,坐竹筏,拍照留念,玩得很开心。
第三天,他终于订了回程的机票。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他直接去了医院,病房里很安静。
王秀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上连着各种仪器。
小梅坐在床边,看到他进来,眼睛立刻红了。
“你还知道回来。”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妈手术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等了五个多小时吗?”
“我……”
“你知道妈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吗?”她的眼泪掉下来,“她问,你爸回来了吗?”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说没有,你在桂林旅游。”小梅咬着嘴唇,“妈当时的表情……”
她没说下去,转身回到床边。
他走过去,看着王秀芹。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
“秀芹。”他叫她。
她没有回应。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她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她开口了,声音很轻。
“你走吧。”
“我……”
“回去吧。”她的声音更轻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几乎是逃出了病房。
走廊上,护士们小声议论着。
“这个家属怎么现在才来?”
“听说一直在外面旅游。”
“哎,真是的……”
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医院。
王秀芹出院后,他试着对她好一点。
做饭,买菜,打扫卫生,这些他以前很少做的家务,现在都抢着做。
“我来吧。”他从她手里接过拖把。
她松开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小房间。
“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
“随便。”
“那我买条鱼?医生说手术后要补充营养。”
“嗯。”
永远是这样冷冰冰的回应,像是在应付一个不相干的人。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她:“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她正在喝水,听到这句话,手顿了一下。
“我对你好一点?”她转过头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温度,“赵建国,你配吗?”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但这些年我也在努力……”
“努力?”她打断他,“努力工作,努力升职,努力赚钱,然后呢?你努力关心过我吗?”
“我……”
“算了。”她放下水杯,“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回了小房间。
他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永远关着的门,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这三十三年,到底是谁的错?
二零二四年春天,他开始感觉身体不太对劲。
经常头晕,浑身没力气,血压也偏高。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让他按时吃药,多休息。
“你这个年纪,要特别注意了。”医生看着化验单,“血压控制不好,很容易出大问题。”
他拿着药回家,王秀芹在厨房熬粥。
“我血压有点高,医生让吃药。”他把药放在桌上。
她看了一眼。
“那就按时吃。”
“你……”他想让她多关心一句,“你就不担心吗?”
她转过身,目光平静。
“担心什么?你不是一直身体都很好吗?”
说完,她继续搅动锅里的粥。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个家,冷得像冰窖。
六月初的一个晚上,他正在看电视剧。
突然,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啊——”
他捂着头,剧烈的疼痛让他从沙发上滚到地上。
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隐约听到邻居老张的声音。
“老赵!老赵你怎么了!”
“快打120!”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ICU。
浑身插满了管子,头痛得厉害。
护士在旁边忙碌,看到他睁眼,赶紧叫医生。
“病人醒了!”
医生过来检查,拿着小手电照他的眼睛。
“还好,抢救及时。”他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突发性脑溢血,幸亏送来得早。”
脑溢血。
他的左半边身子完全不能动。
医生说他在ICU躺了三天,情况很危险。
“你家属呢?”医生问护士。
“来过一次。”护士小声说,“就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走了。”
他闭上眼睛。
是王秀芹。
她来了,但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
医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第四天,他转到了普通病房。
女儿小梅来了,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过很久。
“爸。”她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还……还行。”他的声音很虚弱,“你妈呢?”
小梅的手僵了一下。
“她在家。”
“她……不来吗?”
小梅低下头,没说话。
他明白了。
就像去年她手术的时候,他在桂林。
今年他脑溢血,她也选择了不来。
这就是报应吧。
“爸。”小梅抬起头,眼里有泪,“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去年……妈手术的时候。”
他沉默了。
后悔吗?
说实话,他不知道。
那时候他觉得,反正她对他那么冷淡,他在不在有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当他躺在病床上,她也选择不来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
原来被至亲之人漠视,是这么痛。
“爸,你知道吗?”小梅的眼泪掉下来,“这些年,我看着你们,心里特别难受。”
“小梅……”
“我问过妈,为什么你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她擦着眼泪,“妈说,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再提。”
“她……她是这么说的?”
“嗯。”小梅点头,“但我知道,妈这些年过得很不开心。”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你妈……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小梅看着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住院的日子很难熬。
同病房的老周是个热心肠,总喜欢跟他聊天。
“老赵啊,你家属怎么不来照顾你啊?”
“她……忙。”他敷衍道。
“忙?”老周摇摇头,“再忙也得来看看吧?你这么大手术。”
“她对我……不太好。”
“吵架了?”
他苦笑。
“不止吵架,我们分房睡三十三年了。”
老周愣住了。
“三十三年?那怎么不离婚?”
“为了孩子。”
“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老周叹气,“你这日子过的,真够难受的。”
难受。
对,就是难受。
这三十三年,他活得很憋屈。
明明是夫妻,却像仇人。
明明住在一起,却各过各的。
护士进来给他换药,看到床头柜上空空的,有些意外。
“您家属没给您带点水果来啊?”
“她没来。”
护士愣了一下,小声说:“那您让您女儿买点吧,手术后需要补充维生素。”
“嗯。”
护士出去后,他听见她和另一个护士在走廊里小声说话。
“那个病人的家属怎么都不来照顾?”
“听说夫妻关系不好。”
“哎,这么大年纪了,还闹什么矛盾啊。”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听。
晚上,女儿来了,手里提着保温饭盒。
“爸,我给你熬了排骨汤。”
她打开饭盒,盛了一碗递给他。
“是你妈熬的吗?”他问。
小梅的手顿了一下。
“不是,是我熬的。”
他喝着汤,心里五味杂陈。
“小梅,你妈……她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小梅放下勺子,看着他。
“爸,你觉得妈应该关心你吗?”
“我……”
“去年妈手术的时候,你在桂林发朋友圈。”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你知道妈看到那条朋友圈时是什么表情吗?”
他说不出话。
“她哭了。”小梅的眼泪掉下来,“哭了一整夜。”
他的手抖了一下,汤洒在了被子上。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小梅站起来,“好好养病吧,我先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
“对了,爸,这是妈让我交给你的。”
赵小梅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重重放在他床头柜上,转身就走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颤抖着伸出手,慢慢打开那个生锈的铁盒盖子。
当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骤然停滞——
这三十三年,他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