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二者,当然不拒绝美貌,甚至积极去变好看也没有任何问题。而问题在于,三者,不卖弄、不依靠美貌。推而就是不卖弄小聪明,不依靠小便宜。“红颜薄命”,小便宜不长久的,更禁不起有心人的“工具化”——反拿你的美貌自己去占便宜,以你的美貌为斗争的耗材……
传统文学中,想必大家最喜欢的文章题材之一即“美人赋”了吧?“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夫美人赋,《诗》已有之,多好看呐;而屈原又继之,两汉又继之,至曹植“曹八斗”《洛神赋》始得以造极,那真是一路看,一路都好看……
然而,“丑人赋”您可听过?“没听过不就对了?歌颂丑人,能好看吗,而且这不是有什么大病吧?”莫嗔莫怪,这里就要介绍给大家一篇“丑人赋”。——“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作吧?”不是的,千古文章,此诚已哉,且它还讲出了一番美丑背后深沉的哲理……——好了,有请荀卿荀夫子的丑人赋奇文——《非相》。

荀子纪念邮票
荀子“丑人赋”中的第一批丑人:俱天人也!丑点儿何妨?首先,荀文题曰“非相”,其最直接最明晃晃的意思就是批评“一味看脸”的行为、世风——当然,连相面之术一起批了。所以,荀子如何批评那个同样是“看脸的时代”,兼而歌颂一众丑人的呢?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突秃长左,轩较之下,而以楚霸;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著于后世。故士不揣长,不絜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小大、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哈哈哈哈,荀夫子道:“我看谁还敢看脸!谁!”盖:一则,舜帝小个子,尧帝大个子,妨碍他们都是千万古圣王了吗?周文王大个子,周公旦小个子,妨碍他爷俩前赴后继,打造出“赫赫宗周”了吗(《诗经》语)?还有啊——还有孔子也是大个子啊,但他的学生冉雍(“子弓”)是小个子,又妨碍孔子激赏这个人是“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了吗——这个人若不被重用,山川都不答应?

冉雍(仲弓)像
然而,二则,上述这些丑人其实都还算好的呢,只是相对而言五短身材罢了,以下这两位才是真难看呐!第一位,卫灵公麾下的贤臣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那是个什么模样啊,不可思议——人的一半都是脸?第二位,丑得更具体,丑得整容医院都直接关门得了,楚国名相,亦即是能够跻身今天中学历史课本的人物——孙叔敖。
令尹孙叔那丑的啊:比如秃顶,比如左胳膊还格外得长(“突秃长左”);还有个矮,甚至比车上的木头零部件都矮(“轩较之下”)!然而,又怎么样呢?第一位丑人公孙吕“名动天下”——《非相》果然是千古文章吧,直接生产出今天的一个常用成语。第二位孙叔敖呢?更不用说了,历史课本上都有他——大家回忆回忆《春秋》那一章,二三百年时间,拢共才几页纸几个名字啊?……

孙叔敖像
三则,前述荀子这一段,还有一位更丑但成就也许更大的呢。谁啊?楚国叶公——就是因“叶公好龙”的一条无聊八卦被无辜看扁的那个叶公(都怪汉人刘向!“叶公好龙”即出自他的《新序·杂事五》)!荀曰“叶公子高”能丑到什么程度?除了上述一众丑点,个矮呀那些,还有他:瘦得都挂不住衣服啦(“行若将不胜其衣”)!——然而又怎样了呢?
几乎颠覆楚国社稷的“白公之乱”是他平定的,且“如反手尔”——“易如反掌”,又生产了一个常用成语(此前孟子也有类似的表达,但没荀子的这个形象);且叶公平乱还不算完呐,他又主持恢复了国家的秩序,又丝毫不贪恋权位(《左传•哀公十六年》)……

战国中期楚国玉器(荆州博物馆藏)
视诸上述荀子《非相》这一段,总之啊——总之就是丑点儿难看点儿怎么了?譬诸舜帝,譬诸周公,譬诸孔子,譬诸孙叔敖,譬诸叶公子高,俱天人也,丑点儿有什么大不了的?进而,荀子给出了这篇“丑人赋”的第一条重要的哲理:“亦将志乎尔”(上述引文结尾),也就是看人要看其“志”——看内在的品格、外在的品行甚至这个人由内而外的气场,而非其相、其脸——高不高啊帅不帅啊那些……
“丑人赋”中的第二批丑人:更丑,但一样志高还有吗?——荀子这条道理听着倒挺有“现代感”的,挺感违和于那个相术阴阳术泛滥的战国时代的,只是上述荀文中的那些人看着也没丑到家啊,《非相》“丑人赋”之中,还有那种更更更丑的人吗?继之,庶几乎荀子他老人家还有没有那种更能穿透美丑迷障的教诲呢?
有啊,其人其教诲都有: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期傲邪?
“你们要更丑的是不是?”
比如西周时代的徐国国君“目可瞻焉”,也就是不能俯身,只能偃仰,不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故而才被叫做“徐偃王”。是的,这都已经是身体残疾的程度了。再比如孔子,其实也就个子高一个优点了,而“面如蒙倛”——一张脸,像终日带着那种跳大神儿用的面具。再再——再比如我们的周公,个子矮还不够呢,站在那儿就像一截枯木一样——他不是矮嘛,加一起,一截断掉的枯木(“身如断菑”)。再再——再比如……太多太多了:西周名臣闳夭的胡子多得过分,竟看不见脸(“面无见肤”);商朝名臣伊尹的胡子又少得过分,只看得到光溜溜一张脸(“面无须麋”)……太多太多了。
可但是啊,真的如此吗——荀子这都是夸张的修辞吧?

佚名《八相图》中的周公旦
一,逻辑上,修辞的成分难免的,但荀子不会罔顾历史的基本方向——不会颠倒黑白,刻意画美为丑。普通的正经书犹且不会,况荀子之书——这种中华文明纲领级别的书乎?二,事实上,荀子笔下那些人的样子,也确乎哉基本符合正经史书的记载——但凡史书上有。
如《史记》之中,孔子的样子赫赫然就是不大好看的:虽然“身长九尺有六寸”,大高个,但“首上圩顶”,头型很怪(《孔子世家》);且孔家人传下的孔子真身木雕(见下图)也佐证了这一点甚至荀文之中的“面如蒙倛”……当然,后来孔子的地位太高,这就都成“奇人异象”的优点了,但奇人异象的观念又恰恰证明了荀子的论点——“亦将志乎尔”,论志不论相。

孔子真身楷木像:传为子贡所刻,北宋末年由孔子第48代孙孔端友携至临安,目前鉴定为宋代文物
且周公、伊尹等史书未载明其长相者,大约也是这样奇人异象——不大好看的。一方面,诸如伊尹,前期为奴为仆的经历就决定了“保养是不可能保养的了”而后期再怎么找补也于事有限,故不可能好看到哪儿去。另一方面,史书不写长相本就说明了长得比较一般不值一写,甚至比较难看,为尊者讳而不写(当然也有年久资料不足的因素)。否则,如《论语》之写宋朝,《孟子》之写子都,《汉书》之写霍光、金日磾,《三国志》(并注)之写何晏、诸葛丞相,《晋书》之写潘岳、嵇康、慕容冲……是会写长相的。——总之就是荀子的这篇“丑人赋”,修辞上的考量固然有之,其真实性上亦足可放心。

三星堆人像(商晚期)
“丑人赋”背后的美丑观、美丑论至此,荀子“丑人赋”中的两批丑人都“赋”完了,然而,还是那话,长成那样又如何,历史之神岂敢对彼等人物有丝毫的不屑?还是那话,论人之时,论“志”还是论脸呢(“从者将论志意……而相期傲邪”,上述第二段引文结尾处)?
是的,荀子在赋完第二批丑人之后又强调了一遍论人要论志,此亦即是宏观的战略性的“美丑观”。那么,他还有没有更微观更具体能够直接穿透美丑迷障的教诲呢?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是:第一,丑而贤德之人我们分批赋完了,赋一赋好看但无德的那些吧。夏桀商纣,皆大帅哥矣,但,没用啊——“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好吧,这都不是普通人,那么第二,我们就看看普通人(“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陷于美丑迷障之后会如何吧。唉,呜呼哉现在这样的样本俯拾即是,他们一个个打扮的比妇人还妖娆,说话办事比女的还女的(“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如何了呢?……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好处,占了那么一点点便宜,找对象不用愁了(“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然则他们占得到任何“大便宜”吗?
占到了吗?站着吧都——站都没地儿站去!便是“中君”“中父”“中兄”“中人”亦即是中等人、正常人都嫌弃他们,而终致其不容于政治、宗族、乡党。还占到便宜了吗,把自己搞的是真便宜啊。

西周鸟盖人足盉(山西博物院藏)
所以,第三,荀子宏观“美丑观”之下较微观的“美丑论”是:“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上述第三段引文结尾处)也就是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美丑在筛选人的啊,而是围绕着“闻见之不众”即知识阅历的多寡,“论议之卑尔”即认识能力的高下在筛选人的。
大家想想,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亦或者我们现在的筛选机制有任何的不一样之处吗?便是对于演员、模特这种极度看脸的行业,其有所成者,不依然是那种更敬业、更谦逊、更好学也更能勘破人心人性的聪明的美人吗?的确,这一行“运气”的成分的确较大,“天赋”的成分的确较大,惟基本的筛选机制也还是围绕着“闻见”“论议”这两点;甚至因为天赋之上更有天赋,则这一行围绕着“闻见”“论议”的筛选力度只怕更甚……

没有哪一行纯看运气、天赋
最后之最后,综上并推而言之,即以荀子这篇《非相》“丑人赋”推而言之,我们今天这个依然看脸而未来不免还要看脸的时代,看脸之余,似起码也要看懂这样五件事:
一者,以貌取人,人之常情,且长得好的人的确几乎是处处占便宜的。惟达材成德(孟子语),铸就伟业,化成天下甚至哪怕是过得比较体面,长得好与不好皆可为之。盖那本就不是“小便宜”硬堆堆出来的,盖真正的通士(荀子语)大人(孟子语)反而会利用一己之短为一己之长。所以,二者,当然不拒绝美貌,甚至积极去变好看也没有任何问题。而问题在于,三者,不卖弄、不依靠美貌。
推而就是不卖弄小聪明,不依靠小便宜。

舜帝像
“红颜薄命”,小便宜不长久的,更禁不起有心人的“工具化”——反拿你的美貌自己去占便宜,以你的美貌为斗争的耗材。所以啊,四者,君子左之右之(《诗经》语),要不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能挖掘出其中的积极因素,如“晏子使楚”,如“蔺相如完璧归赵”,化一己之短为别人之短,推移荣辱,信手拈来。更有我们的毛主席,更是从不会沉沦于逆境,而不停不停地在构建矛盾相转化的条件。
所以啊,相对于“左之右之”,五者,根本上就是君子“守中”——“中行而与之”(《论语•子路》)。一方面,什么条件都能挖掘出其中的好;另一方面,多好的条件也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好……
所以您说,曹子建《洛神赋》之种种种种“美人赋”固然足观,固然重要,荀子的这篇《非相》“丑人赋”就不重要不足观了吗?——这里推荐给大家,好文章并善智慧,乐亦在其中矣……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2月4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论语》,《左传》,《孟子》,《荀子》(杨倞、王念孙、俞樾、方勇、李波等注),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毛主席《毛泽东选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