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刘霞。

上期讲了远征军女兵陈庆珍奶奶感人的一生：

（点击看原文）

第一次见陈奶奶时，她曾简短回忆说，从缅甸八莫撤退时，队伍七八十人，医务人员大概有十人，清楚记得队伍中有一名叫李宗昆的药剂师，妻子名叫钟雪贞，是名护士。陈庆珍和钟雪贞是这支队伍仅有的两名女性。

这段不足百字的话经《云南信息报》刊载后，云大医院主任医师李正已打进报社热线，激动介绍：“钟雪贞和李宗昆是我的父母，几十年过去了，她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们一定要见见陈庆珍老人，这是缘分。”

陈庆珍奶奶听说找到钟雪贞的后人，她也倍感意外。她补充解释，八莫的后方医院是临时组建的，她和钟雪贞是到部队以后才认识的，彼此还没机会了解就开始撤退，只是整支队伍就两位女兵，同生共死，那样的历史谁都不会忘记。

2009年11月14日下午，我带着李正已兄弟姐妹一起去看望陈奶奶，老大李正己一见到陈庆珍奶奶就喊：“陈妈妈，我们来看你了。”

李正己家有兄妹九人，怕吵到陈老，特别选了几个代表先过来，表示以后会经常来。

一年后，陈庆珍奶奶病逝，她的后事李正己家兄妹都在一起跑前跑后张罗，快言快语的李正己俨然已成两家的指挥者。

我的摄影同事拍下李正己探望陈庆珍第一现场

第一次见面，李正已还特意带来了父母的一些老照片，陈庆珍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她抚摸着李正已父母的一张大合影，指着激动说：“就是她，一见着就想起来了，你妈妈的双眼皮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李正已拉着陈庆珍的手，有些难过说：“我妈妈1985年就不在了，爸爸1992年也离开我们兄妹。小时候听父母讲起伍叔叔，但一直没有得见。感谢云南信息报能让我们见到您。以后，您就是我们的妈妈……”

在李正已简单的讲述，让一旁的我听得直瞪眼，她的父亲李宗昆，新中国成立后，是从周恩来总理手中接过云南白药保密配方的第一人。

在他被困云南大山的艰难岁月，还有日本间谍找到他。

钟雪贞生于1917年的农历三月初六，她的外祖父是清朝年间潮州著名的大书法家吴用，父母在她幼年时侨居泰国经商。

在泰国，钟雪贞少女时代就接受基督信仰，进入教会学校学医。钟雪贞毕业后父亲突然病逝，家庭变故，母亲带着她返回了潮州老家。

此时正值祖国抗战全面爆发，钟雪贞毅然在广州报名参加抗日，她所在的部队就是中国远征军新6军55师，在军医处任上尉军医。

1942年，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钟雪贞转入远征军第196野战医院。在战场上，她和男同事一起，不畏炮火，参与抬担架转移伤员，她也数次差点在炮火中阵亡。

孩子们问她害不害怕，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怕，我有上帝保护呢。”

钟雪贞虽然是医生，但她在医院一直在协助护士工作，为伤员冲洗伤口、换药、翻身，以至于常有同事误以为她是护士。

李正己的回忆，也正好解释了为何陈庆珍奶奶记忆中，钟雪贞是护士的误会。

几个月后，远征军作战失利，日军攻占八莫，196医院奉撤退回国，这支队伍中女兵只有她和陈庆珍。

因钟雪贞夫妇已经去世，属于他们个人的真实战争故事细节我已不得而知，但从李正己处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父母野人山撤退时，还不是夫妻。

据李正己回忆，在翻越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时，母亲钟雪贞的双脚被毒蚊子咬伤后，开始溃烂肿胀流脓，越来越严重。

被野战医院院长、药局主任李宗昆发现后，沿途采集各种草药揉碎为其外敷，并用树枝做了简易担架，拖着她艰难行进，这才将钟雪贞拖回了祖国。

回到昆明第二年，钟雪贞才与患难与共，一路照顾她的李宗昆结婚了。

钟雪贞夫妇和三个孩子

李宗昆也是广东人，字珠还，1913年出生于广东合浦县（现在的广西北海市）的一户普通的农户家庭，家中有四男三女，他是长子，20岁时报考了黄埔军校医学班学习（现在南京药学院前身）。

1941年，李宗昆被派往中国远征军新6军55师任野战医院院长，先到了云南，而后跟随部队出征缅甸，惨败后带着伤员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回到昆明。

仿佛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一样，这个叫宗昆的热血青年，注定要和云南昆明结下一世情缘，最后终于昆明。

钟雪贞夫妇最先都是在新6军55师，我查阅了史料后做些背景补充。

第55师师长陈勉吾是广东梅县人，这支部队的战士也多是广东、广西兵。

早在1941年12月11日，中国应英方的请求，新6军第93师第277团进入缅甸的景栋地区，接替英军对泰北、越南边境的防务。

所以，景栋也就成了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的第一站。

景栋城是缅、中、泰、老交会处的一座历史悠久、位置险要的城镇，历史上是当地土邦的首府。城内，有一座王子宫殿，即景栋皇宫，是土邦唯一的统治者沙布瓦王子居住、办公之地。

1942年中国远征军大规模入缅时，第6军的任务是担任缅甸东部景栋至孟畔之间地区的守备。

第6军当时的排兵布阵大略如下：由北向南依次是93师，守备景栋地区；49师，在孟畔地区；暂编第55师，布防在垒固、保勒间；军部居中在雷列姆，靠近49师。

1942年3月18日第5军在同古附近与日军正式交战，为掩护中路大军的左侧翼（中国军队自北向南开进，左翼即东侧）的安全，遂将暂编的第55师第1团推进至同古以东的莫契、垒固地区。

3月30日，东吁失守。4月12日上午10时，数十架飞机轰炸景栋，飞机尾翼竟然是泰国空军的白象标志，这是日本的“泰籍雇佣军”。

在3月18日之前，第6军防区无大小战斗，侦知到敌人正在抢修景迈至景栋方向的公路，且仅有一个联队的兵力。前方担当左边卫前置的第49师、暂编第55师将官，估计自己这一路不是敌人的主攻方向，所以比较放松。

没想到敌人施行声东击西的战略计划，预先将第6军主力吸引至仰光-曼德勒的两条公路上，然后在莫契公路一举突破，直趋远征军大后方。

4月中旬，日军已在莫契方面暗中集结兵力，并出现大量的战车及运输车辆，暂编第55师对于敌人的动向完全没有察觉，也没有意识到他所担任的防御地段在全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而疏于戒备。

4月20日，日军突然发起猛攻，第55师师溃不成军。23日，敌军占领棠吉，25日，雷列姆失陷，新6军被敌各个击破，向景栋方向节节败退。

4月29日，日军攻占蜡戍，切断滇缅公路。

为防止被日军围歼，新6军军长甘丽初率各残部紧急向景栋附近的缅、泰、老边境转移，分别自行向新地区撤退。

脚上还穿着草鞋的远征军将士

在撤退的过程中，虽不时有敌机盘旋侦察骚扰，却始终未被追击、伏击。

据说，敌人谨慎追击是有“历史原因”的：

便衣曾潜入敌方营地，每次战役后，日军指挥官都要召集官兵训话，检讨得失并告诫：如果对方士兵脚穿皮鞋和打绒毛绑腿的，便是英属缅军，对方败走，可以乘胜追击；如果对方裸脚穿草鞋或布鞋、说话讲“丢那妈”三字经的，就是中国两广的部队，千万要谨慎，不得冒进前追。

这个经验最早源自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进攻上海时，与广东罗定人蔡廷锴率领的十九路军顽强抗击有关，其后的台儿庄、昆仑关战役，日军多次与两广将士作战，曾遭重创，深知其“能打、敢拼”。

新6军撤退，好在他们只是途经野人山的外围，伤亡没有第5军那么惨重。

钟雪贞和李宗昆撤退到昆明后，最初的经历应该也和陈庆珍夫妇相同，只是他们两个都是外乡人，流落在昆明生活肯定更加艰难。

据李正己回忆，父母结婚后在同乡的帮助下，在昆明武城路开设了一家平民医药服务社。

因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遇到付不起药费的穷人，夫妻俩不要毫不犹疑救治，还慷慨把自己的衣物食品送给他们。

所以，那时“平民药房”在昆明民众中口碑极好，大家都知道在武成路有一个好心的广东女医生。

后来，李宗昆去了云南甘美医院任药房主任，后任昆明培德制药厂总药剂师。

云南解放后，李宗昆任云南省药学会首任秘书长，正是他的突出履历引起了周恩来总理的关注。

第一排从左到右第四位为李宗昆

这时，云南白药的发明者曲焕章夫人，向国家献出了云南白药的保密配方。

云南白药由曲焕章创制于1902年，原名“曲焕章百宝丹”。曲焕章原是云南江川一带的伤科医生，为避祸乱游历滇南名山，求教当地民族医生并研究草药，历经十载改进配方研制出“百宝丹”等跌打损伤药。

1916年，曲焕章将相关药方交给云南省政府警察厅卫生所检验，合格后被允许公开出售。在接下来的军阀混战中，曲焕章钻研配方、总结临床经验，使其达到更好药效，开始享誉海外，在东南亚地区畅销。

特别是1938年的台儿庄战役中，滇军将士受伤后使用百宝丹，展现出独特的治疗效果，口服加外敷后继续上阵拼杀，可见其神奇之处。

1955年，曲焕章的妻子缪兰英向新中国献出该药配方，被列为国家级保密配方，永久保护。

云南白药厂的第一总工程师

周总理为了让百宝丹这朵奇葩能够在新中国发展壮大，开始着手在云南选出一位能当此重任的人来。

黄埔军校毕业、参加过抗日远征、有着深厚药理知识的李宗昆被选中，他也成了从周恩来手中接过云南白药秘方的第一个人。

李宗昆的任务就是要让云南白药的处方既要保密，又要按照现代的制药手段规范化、制剂化，实现大批量生产。

当时昆明联合制药厂就是云南白药的生产基地，李宗昆成为云南白药厂的第一总工程师，业务副厂长。

李宗昆药理技术精益求精，精通德、英、法、日四国语言，为了抵制外国经济封锁，为了填补医药空白，努力开发新药，研制代用品，曾获得国家进步奖。

云南白药的生产的也日益扩大，知名度在国际上越来越响，产品遍及全世界。

据李正己介绍，李宗昆的工资曾是当时云南省工资最高的三人之一，当时的省委书记、关肃霜、李宗昆都是300多元。

为了支援祖国建设，李宗昆把300元捐出，只留下99元零头作为家用，这99元的工资他一直领到去世。

1957年，钟雪贞也到五华区人民医院工作，直至退休。

期间，历次运动中，由于钟雪贞的宗教信仰、归侨背景和远征军的历史，毫无疑问成为医院重点审查对象。

1966年十年动乱开始，钟雪贞被停职医师工作，每天在医院做清洁、打扫卫生，还不许回家，被隔离在医院的监护室。

丈夫李宗昆也成了造反派猛攻的对象，每天背着三块牌子“里通外国、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关押。

李宗昆的家里被抄了两次，造访派逼着他交出云南白药配方，被他严词拒绝，于是李宗昆被遣送到昭通大关县吉利公社的山头劳动，其实就是去守死人坟。

家里大的几个孩子都下乡插队劳动，只有一双十一二岁的小儿女独自在家中，心力交瘁的钟雪贞严重失眠，患上高血压等病，身体彻底垮了。

李宗昆夫妻和孩子们

和李宗昆同去大关的还有白药厂四名同事，三年时间四个同事有病死的，有精神错乱上吊自杀的，最后只剩下李宗昆一人活了下来。

有日本间谍打探到李宗昆的下落，曾到大关山头威逼利诱要李宗昆交出云南白药秘方，说可以让他全家去日本享福，一家人不用受苦。

李宗昆痛斥：“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云南来，我就是为了抗击你们日本人才来的云南，如果我把白药秘方交给你，以后死了，我都无颜见老祖宗。”

粉碎四人帮后，落实政策，李宗昆才再次回到云南白药厂，直到退休才由国家安全局安排继任者，并在国家安全局监督主持下，将白药秘方交给继任者。

李宗昆于1992年去世，终年79岁，他对孩子最常说的就是，当官当一时，做人做一世，人难做，做人难，难做人，要做好人，才不枉为做人一世。

回望历史，让人感慨的是，云南白药后来成为世界十大金股之一，还有谁能想起那些平凡而伟大代守护人？

而云南白药这个响当当的品牌，近年来高层动荡，五位前高管均被带走调查，不知曾经的守护人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改革开放后，国外的亲戚通过外交部找到钟雪贞，并要求她到广州去见面。钟雪贞终于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亲人。

从未谋面的侄子问她后不后悔返回中国？

钟雪贞说，“我不后悔，祖国有难，日本鬼子都杀到家门口了，我们年轻人不出来保家卫国不行的。”

侄子又问她留在国内一生如此艰辛，后不后悔，钟雪贞坦然说：“这是上帝的安排。”

她和侄子说，自己是幸运的，比起战死的同胞，自己还活着，还有那么多儿女，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她知足了。

当问她有没有什么怨恨时，她说：“我们都是要追求真善美的，要对世界多一点爱，少点恨。”

这个爱人如己，追求真善美的女兵，于1985年5月27日去世，终年6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