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山木》中有一个故事：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意思是：一个人乘船渡河时，有一只空船突然撞了过来，就算是心胸狭隘的人也不会发怒。但如果看到那船上有人，就会大声呼喊，叫对方把船撑开或靠拢。喊一次没回应，喊两次还没回应，到第三次呼喊时，就必定会骂声连连了。之前不生气而现在生气，是因为之前船是空的，现在船上有人。

“空船撞船”的故事，看似简单，却浓缩了庄子哲学的核心精神，涉及对“存在”“认知”“自我与他者关系” 的深层思考。

一、“空” 与 “虚”：存在的本然状态与心灵的澄明

故事的核心意象是 “空船”。“空”在庄子哲学中并非物理意义上的 “无物”，而是指去除人为执念、回归本然的存在状态。空船没有 “意图”，没有“目的”和“主体意识”，它的漂浮与碰撞完全是自然的、无意的 —— 就像风吹叶落、水流石转，是 “道” 的自然运行的体现。

对应的，人的心灵若能达到 “空”（虚静）的状态，即不被主观偏见、功利计算以及自我中心的执念所填满，就能像面对空船时那样，对外部事件保持 “澄明” 的认知：不强行赋予事件 “意义”（比如 “对方故意撞我”），不将自我的期待投射到外界，从而消解情绪的扰动。庄子在《人间世》中提出 “心斋”，主张 “虚而待物”，正是对这种 “空” 的心灵状态的强调：唯有 “虚”，才能容纳万物的本然，不被人为的分别心所困。

二、“分别心” 与 “齐物”：认知的虚妄性与存在的同一

故事中，人对 “空船” 与 “有人之船” 的情绪差异，根源在于 “分别心”—— 人通过主观认知将 “船” 区分为 “无意的” 与 “有意的”，并赋予后者 “冒犯”“恶意” 的意义，进而产生愤怒。但在庄子看来，这种 “分别” 是认知的虚妄：万物的本质在 “道” 的层面是齐一的，所谓 “是非”“善恶”“有意与无意”，都是人强加的标签，而非事物的本然。

《齐物论》的核心思想即 “万物齐一”：“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空船与有人之船，在 “碰撞” 这一客观事件中本无本质差异，差异只存在于人的认知建构中。当人执着于 “分别”，就会陷入 “以我观物” 的狭隘 —— 把 “我” 的利益、情绪、判断当作标准，从而被外界的 “差异” 扰动；若能 “以道观物”，看到万物在 “道” 中的同一，就会消解这种执着，理解一切事件的发生都是自然的流转，无所谓 “伤害” 或 “冒犯”。

三、主体性的消解：情绪的根源是 “自我” 的执念

故事中，愤怒的产生并非源于 “撞船” 这一客观事实，而是源于 “对方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 这一认知 。 人预设了 “对方应顾及我”“对方不该伤害我”，当这种预设被打破，“自我” 的边界感受到挑战，愤怒便随之而来。这揭示了庄子对 “主体性” 的批判：“自我” 是一切烦恼的根源，因为 “自我” 总是在建构 “我与他者” 的对立，在预设 “他者应如何对待我” 的期待。

空船之所以不引发愤怒，是因为它不构成 “他者”—— 它没有 “主体意识”，无法与 “我” 形成对立，也就不会威胁 “自我” 的存在。庄子主张 “无己”（《逍遥游》），并非否定 “我” 的存在，而是要消解 “自我中心” 的执念：不将 “我” 的意志、利益、情绪当作世界的中心，不期待外界围绕 “我” 运转。当 “自我” 的边界被消解，“他者” 不再是 “对立者”，而是与 “我” 同归于 “道” 的自然存在，情绪的波澜便会平息。

四、“自然” 与 “人为”：对 “有为” 的警惕与 “无为” 的生存智慧

空船的 “无意” 代表 “自然”（无为），有人之船的 “被赋予意图” 代表 “人为”（有为）。庄子哲学始终强调 “顺应自然”，反对 “人为” 的强行干预 —— 不仅是对外部世界的干预，也包括对心灵的 “刻意控制” 或 “执念强加”。

当人面对空船时，之所以平静，是因为他接纳了 “自然的偶然”：碰撞是水流、风向等自然因素的结果，无可指责，也无需对抗。而当他认为船上 “有人” 时，便陷入了 “人为” 的预设 —— 预设对方 “应该” 控制船，“应该” 顾及自己，这种 “应该” 本身就是对自然的背离。庄子的 “无为”，本质上是 “顺应事物的本然”：不强行要求世界符合 “我” 的期待，不试图用 “人为” 的意志对抗 “自然” 的流转。这种智慧落实到生存层面，便是 “虚己以游世”（《山木》）—— 像空船一样，放下执念，随顺自然，在与世界的相遇中保持从容。

“空船撞船” 的故事，是庄子对 “认知本质”“自我存在” 与 “世界关系” 的隐喻：人的烦恼并非源于外部世界，而是源于自身的执念与分别心；唯有回归 “虚静” 的心灵状态，消解 “自我” 的边界，以 “齐物” 的眼光观照世界，才能在与万物的相遇中，达到 “外化而内不化”（《知北游》）的自由。这既是一种哲学认知，也是一种安顿生命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