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和十六年的深秋,南京析津府。耶律休哥卸下满身戎装,换上了寻常牧民的皮袍。他牵着那匹跟随他三十年的白马,缓缓走出府邸。街角几个孩童正在玩打仗游戏,为首的举着木刀高喊:“我乃耶律休哥,宋兵休走!”
老将军驻足,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月色如水,照在他空荡荡的左袖管上——那是二十三年前满城之战留下的印记。

白马出潢水
应历十四年春,潢水北岸的草原刚刚返青。十九岁的耶律休哥单骑追猎,白马如箭,三矢连发皆中奔兔。恰逢北院大王耶律屋质巡视至此,见状呼问:“少年何部?”
“迭剌部耶律休哥。”
屋质下马细观其弓:“弓是良弓,不知能使万人否?”
少年昂首:“愿试。”
三月后,室韦部叛乱。休哥初次领兵,率三百轻骑夜渡潢水,直捣敌营。他命士卒各执两炬,往来奔驰。室韦人见火光如龙,以为大军至,不战而溃。捷报传回,辽穆宗抚掌:“朕得千里驹矣。”
庆功宴上,屋质将佩刀赠他:“为将者,当知何时进如雷霆,何时退如云雾。你已悟前半句。”
休哥抚刀沉吟:“后半句当如何悟?”
“待你败时自悟。”
高粱河血月
乾亨元年七月,宋太宗亲征幽州。辽军连败,南京危在旦夕。
深夜军帐中,年轻的景宗耶律贤面色凝重:“宋军三十万,卿领兵几何?”
“五万足矣。”时任北院大王的耶律休哥平静作答。
“何以少克多?”
“宋军远来,其锋正锐,不可争锋。请陛下许臣示弱骄敌。”
七月六日,高粱河畔。休哥令士卒尽去重甲,轻骑诱敌。宋军先锋曹彬追击二十里,忽见辽军旗帜尽倒,以为溃退,遂纵兵深入。
待至暮色四合,休哥登高望见宋军阵型已乱,忽举白旗。顿时伏兵四起,辽军铁骑自两翼如弯刀斩入。那一战,宋军溃退三十里,太宗乘驴车遁走。
打扫战场时,亲兵见休哥独坐河边,望着水中残月发呆。
“大王为何不喜?”
休哥抓起一把染血的泥土:“你看这血,有辽人的,也有宋人的。今日之胜,他日必还。仇恨如环,无穷尽也。”
歧沟风雪
统和四年,宋军三路北伐。萧太后携圣宗亲征,以休哥为南京留守。
腊月严寒,歧沟关外积雪没膝。宋将曹彬、米信率十万大军北进,营寨相连四十里。
休哥昼出精锐,夜遣轻骑,专掠宋军粮道。又令士卒歌于林中,夜举烽火于山巅。宋军夜不安枕,日不得进。
一月后,曹彬粮尽欲退。休哥闻讯,忽解甲置酒,召诸将曰:“可击矣。”
副将不解:“宋军虽退,部伍尚整。”
“溃堤之初,不过蚁穴。”休哥翻身上马,“今日当为太后取全功!”
白马踏雪,辽军如洪流倾泻。宋军大溃,死者数万,岐沟之水为之赤。
捷报传至行营,萧太后执休哥手叹道:“昔韩信背水,不过如此。”
休哥却指著满目疮痍:“臣愿此生不复见如此血河。”
月下独臂
统和七年的满城之战,成了耶律休哥军旅生涯的转折。
宋将李继隆据城死守,辽军强攻月余不克。那日黄昏,休哥亲登云车指挥,忽被床弩射中左臂。箭矢贯骨,医者断之。
帐中醒来,他第一句话是:“军不可乱。”
三日后,辽军撤退。临行前,休哥单骑至城下,扬鞭指城:“寄语李将军,好守此城。待某臂愈,当再来拜会。”
回师路上,他第一次感到疲惫。白马似乎也知主人心意,脚步格外轻缓。
上京庆功宴上,圣宗欲加封于越(辽最高荣誉衔)。休哥固辞:“臣已失一臂,如弓缺弦,不敢居高位。愿为南京留守,保南境太平。”
萧太后凝视他良久:“卿真欲做长城耶?”
“臣愿为城门,”休哥答,“开门迎商旅,闭门御刀兵。”
澶渊之门
统和二十二年,辽军再征北宋。这次,六十四岁的耶律休哥留守南京。
前线捷报频传,辽军直抵澶州城下。但休哥接到战报时,眉头紧锁:“悬军深入,已犯兵家大忌。”
果然,宋真宗亲征,战局陷入胶着。前线主将请求增兵,休哥却上书:“当议和。”
朝中哗然。有将领愤然质问:“大王昔年骁勇,如今何怯?”
休哥示以空袖:“正因昔日骁勇,方知今日当和。战如饮酒,微醺最佳,大醉伤身。”
他亲赴澶州前线,与宋使曹利用对坐帐中。
“辽欲关南之地。”
“此不可议。”
“岁币几何?”
“十万。”
休哥忽笑:“昔我擒宋将,赎金尚不止此。”
最终订约:岁币三十万,兄弟相称。
签约那夜,老将军独坐帐外。月光照着他满鬓霜雪,也照着南方宋营的灯火。亲兵送来皮裘,他摆摆手:“你看这月色,照辽也照宋。既同沐此月,何必刀兵不休?”
尾声
晚年的耶律休哥,常在南京城郊牧马。有宋商路过,时常见一独臂老翁骑白马,悠游草甸间,全无当年“月下白骑”的赫赫威名。
一日,几个宋人书生论史,言及辽将,皆推耶律休哥为首。其中一人叹道:“若此人生于中原,当为卫霍。”
恰逢休哥路过,闻言笑问:“卫霍何如?”
书生答:“开疆拓土,名垂青史。”
老将军扬鞭指著燕山:“山南山北皆国土,何必强分彼此?”
言罢策马而去,白马消失在暮霭中,如月隐云后。
他死后,葬于南京西山。墓碑无衔,只刻一马一月。辽宋商旅经此,常下马洒酒。久而久之路边生出野菊,秋来金黄一片,宛如当年他卸甲时,散落一地的铠甲金光。
只是再无人见过那样的白马,在月下驰骋如电,仿佛要踏破山河界限,又仿佛在寻找一处永无刀兵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