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冬,北京城南的补树书屋炉火正旺,鲁迅正在阅读胡适的《西游记考证》。
文章中,那位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试图证明孙悟空的"印度血统"。
不久后,鲁迅正式回应胡适,强调《西游记》受唐人小说影响更大。
从此,孙悟空的出身问题,令这场考据之争从民国一直持续到了当下。

一、鲁迅的"打捞"
1923年12月,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卷由新潮社正式出版。
书中提出:孙悟空形象实出于《西游记》之前,其应当来自上古神话中无支祁的故事,以此否定了胡适所谓"印度进口"之说。
线索始于《太平广记》所引李公佐《古岳渎经》,文中记载:大禹治水时,三次前往桐柏山,那里狂风大作、雷电奔走,山石呼啸林木鸣响,土地神拥塞河道,天老整顿神兵,治水工程无法进展。
大禹震怒,召集各方神灵,命夔龙执行命令,桐柏山山神叩首请罪。大禹于是囚禁了鸿濛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这才擒获淮涡水神,名叫无支祁。
它善于应答对谈,能辨识长江淮河的深浅与平原湿地的远近,形貌如同猿猴,塌鼻高额,青身白首,金眼雪牙,脖颈可伸百尺,力气超过九头大象,搏斗腾跃奔跑迅疾,轻捷飘忽,令人难以久视。

当鲁迅查阅到这些文字时,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金目,不正是火眼金睛的原始版本?脖颈可伸百尺,不正像金箍棒一样?腾跃奔跑迅疾,不正是筋斗云的来源?
鲁迅的考据锋芒远不止于此。他翻出南宋朱熹的《楚辞辩证》,朱熹在书中称“世俗僧伽降无支祁"来源于"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
他以此为据,认为最迟在宋代时,无支祁传说就因为民间误传而已融入佛教叙事,完成了从水怪到被降伏者的身份转换。
但鲁迅如此严肃地考证孙悟空的来源,其背后藏着更深的焦虑。
1923年的中国,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在这样的氛围中,每一个被重新发现的本土文化符号,都承载着民族文化认同的重量。
胡适却在此时抛出"印度进口说",无非就是想推动他“全盘西化”的论调。
为了给这个濒危的民族精神打上一剂强心针,鲁迅因此与胡适针锋相对。
他这么做的潜台词是:如果连孙悟空都是“进口”的,那我们还有什么是自己的?

二、胡适的"拼图"
胡适的考据始于1921年,他通过对比《罗摩衍那》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发现:《诗话》中"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的表述,与《罗摩衍那》中哈奴曼统领的猴子国形成数量级上的呼应。
其次,猴行者协助唐僧时的博学多闻——精通梵文、熟悉佛典——恰与哈奴曼"学问渊深"的设定吻合。
于是,胡适在1923年的《西游记考证》中提出,或许印度神猴因为文化翻译下的失真,在中国被改造成了猴行者。
但是,胡适的论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哈奴曼是忠诚的仆从,孙悟空却是大闹天宫的叛逆者。

如果孙悟空来源于哈奴曼,那请问《西游记》前七回的故事又从何而来?
胡适的"进口论"更多建立在佛教传播的可能性上:既然佛经翻译带来了各种佛陀、菩萨,为何不能捎带一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呢?
三、暗流
1924年春,北大一院门口的青云阁茶馆里,常有教授们课后激辩。某次茶叙,周作人听到顾颉刚转述胡适的私下感叹:"豫才兄为何对猴子如此执着?"
而鲁迅这边,许寿裳则爆料,鲁迅曾调侃:"适之博士考证猴子,怕是用了杜威先生的实验主义,把淮河水都倒进恒河去做了化合实验。"
这些私人话语间流动着更尖锐的矛盾。1920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地图重塑的关键期。
胡适领导的"整理国故"运动,以科学方法重审传统,却滑向了"疑古过头"的陷阱。他怀疑屈原的存在,拷问老子的年代,如今又向孙悟空开刀。

在鲁迅看来,这是一种"文化自虐"——用西方的手术刀解剖本土神话,切掉的往往是民族精神的神经末梢。
更深层的冲突在于,两人都试图为"白话文学"寻找正统性,却选择了相反路径。
胡适需要证明《西游记》受印度影响,以此将白话文运动纳入世界文学潮流;鲁迅则要构建独立的本土叙事谱系,让白话文学扎根于《山海经》以来的神话传统。
小小的孙悟空,成了两种文化路线的交汇点:他到底是应该穿着印度的袈裟,还是披着本土的虎皮?
这场争论背后,是整个时代对"何谓中国"的集体焦虑。
《东方杂志》与《现代评论》的论战中,"全盘西化"与"本位文化"的口号响彻云霄。
鲁迅觉得,他们谈论的并非是一个猴子,而是中华文明的生存问题!
四、回响
1970年代,季羡林在《罗摩衍那初探》中尝试调和:"我看,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基本上是从印度《罗摩衍那》中借来的,又与无支祁传说混合,沾染上了一些无支祁的色彩,这样看恐怕比较接近事实。"

这个"融合论"看似公允,实则延续了胡适的逻辑——将本土元素视为外来影响的接受器。
然而,现代文学的考据却令人大跌眼镜。早在1914年,德国汉学家卫礼贤在德译《中国童话》中就已提出哈奴曼说,比胡适早七年。
这个发现让胡适的"原创性"大打折扣,原来他只是在借用别人的论点。
更致命的挑战来自田野考察:福建顺昌的齐天大圣信仰,可追溯至唐末五代;藏传佛教中的猕猴老祖宗传说,比《罗摩衍那》东传早了三个世纪。
物种学证据也加入混战:孙悟空的原型猕猴广泛分布于中国,而哈奴曼的长尾叶猴主要栖息于印度次大陆,从未进入中国神话体系。

五、当代
2021年,一场"维基百科战争"将胡适与鲁迅的百年之争推向了最荒诞的高潮。印度网友持续修改英文词条,将孙悟空标注为"受哈奴曼影响的中国仿制品"。
中国网友则用文言文文献截图反击,双方在数字空间展开编辑拉锯战。
有用户在讨论页留言:"你们的神猴只能从属于 Rama,我们的美猴王却是齐天大圣,这是仆从与反叛者的区别。"
这场网络混战的本质是话语权的争夺。在TikTok时代,孙悟空成为国潮IP,脚踩AJ球鞋、喝着奶茶的"赛博悟空"出现在各种短视频中。
民族主义情绪与亚文化解构奇妙融合,使得任何严肃的学术讨论都面临被情绪淹没的风险。
某网友的高赞回答如此收尾:"管他哈奴曼还是无支祁,能保护我唐僧哥哥的猴子,就是好猴子。"
这种戏谑消解了胡适的考据与鲁迅的坚守,却也暗示着第三重答案的诞生:当文化符号进入集体记忆,起源便让位于归属。

六、终章
鲁迅与胡适至死都未在这场猴子官司上和解,但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文化使命:让孙悟空从民间传说走入学术殿堂,成为可以争论、必须争论的现代性符号。
今天,当我们再去读胡适的《西游记考证》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也许有人站在胡适这边,也许有人站在鲁迅这边。
但是,仔细一想,他们真正争论的或许从来就不是猴子,而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如何让中国故事继续被讲述、被相信、被传承的方法!
孙悟空究竟从哪来?答案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猴子在中国人的集体想象中,走过了从洪水图腾到反抗英雄,从学术标本到国潮IP的漫长旅程。
孙悟空早已完成了他的终极蜕变——从神话人物升华为文化主权本身。起源是学术问题,可以争论不休,但归属早已确定,那就是属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