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2月的上海,冷得刺骨。
外滩的风从黄浦江面吹来,夹着江水的腥味,吹得人脸生疼。
我裹紧大衣,沿着中山东一路巡逻,手电筒的光在夜色里晃动。
凌晨两点,整条外滩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我是黄浦公安分局的巡逻民警,姓陈,叫陈建国。
那年我32岁,在外滩这片巡逻已经八年了。
八年里,什么事都见过——小偷、醉汉、跳江的、吵架的,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走到外白渡桥附近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
很轻,像猫叫,又像婴儿哭。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风声呼呼的,江水拍打堤岸哗哗响,但那个声音确实存在。
我举起手电筒,顺着声音的方向照过去。
光柱扫过路边的长椅、垃圾桶、梧桐树,最后停在桥墩下面的台阶上。
那里有个蓝色的布包。
我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的一角。
手电筒的光照进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个婴儿。
小小的一团,裹在旧棉被里,脸蛋冻得通红,正张着嘴哭。
哭声很弱,像是已经哭了很久,没力气了。
我赶紧把布包抱起来,掀开外面的被子。
是个女婴,看着也就两三个月大,穿着粉色的小棉袄。
棉袄很旧,但洗得很干净,还打着补丁。
孩子的脸冻得发紫,小手攥成拳头,身体在发抖。
我脱下大衣,把她裹进去,抱在怀里。
孩子的身体冰凉,像块冰疙瘩。
我一边往派出所跑,一边用体温给她暖和。
"别怕,别怕,叔叔带你去暖和的地方。"我一遍遍地说。
孩子可能感觉到温暖了,哭声渐渐小了,睁开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特别亮,黑漆漆的,像两颗黑葡萄。
冲回派出所,我把孩子放在值班室的炉子旁边。
所长老张被我吵醒了,看到孩子,眉头皱得死紧。
"又是个弃婴?"他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手忙脚乱地给孩子脱湿透的衣服。
老张找来一套旧衣服,我们给孩子换上,又喂了点温水。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孩子的脸色才红润起来。
"再晚发现半小时,这孩子就没了。"老张说。
我的心揪了一下。
检查孩子身上有没有线索的时候,我发现被子里藏着两样东西。
一块玉佩,一张纸条。
玉佩是温润的白玉,雕着一朵莲花,做工很精细。
背面刻着两个字:如意。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还被泪水洇湿了:
"求求你们救救她,我实在没办法了。她叫如意,是个好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纸条,鼻子发酸。
这得是多绝望,才会把孩子丢在这么冷的天气里?
老张拿过玉佩看了看:"这玉不便宜,少说也值几百块。"
"能丢下孩子,还留块玉,这家人怕是遇到大麻烦了。"
按规定,我们要把孩子送到福利院。
但那天晚上,我抱着孩子,怎么都放不下。
天亮后,我下了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抱着孩子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完说孩子身体健康,就是有点营养不良和受寒。
"这孩子命大,再冻一会儿就危险了。"医生说。
我给孩子买了奶粉、奶瓶、尿布,抱着她回了家。
推开门,媳妇秀兰正在做早饭。
看到我抱着个孩子,她手里的锅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建国,你这是干什么?"她瞪大眼睛。
我把孩子递给她:"我在外滩捡的,差点冻死。"
秀兰接过孩子,孩子冲她笑了,露出没长牙的牙床。
她的表情软了一下,但很快又板起脸:
"建国,你疯了?咱们自己还有个儿子要养,哪有钱再养别人的孩子?"
我知道她说得对。
我们家条件不好,我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多块。
儿子陈浩今年五岁,正是花钱的时候。
再养个孩子,日子肯定更紧巴。
但我看着怀里的小丫头,就是狠不下心。
"秀兰,你看她多可怜,才这么点大就被扔了。"我说。
"咱们要是不管,她就得送福利院,一辈子没爹没妈。"
秀兰沉默了,低头看着孩子。
孩子也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手抓着她的手指。
"建国,你知道养个孩子多不容易吗?"秀兰的眼圈红了。
"奶粉钱、尿布钱、以后上学的钱,这些你想过吗?"
"还有,万一她爸妈找来了,要把孩子要回去,咱们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能见死不救。
"秀兰,咱们先养着,等她大一点再说。"我恳求道。
秀兰看看我,又看看孩子,最后叹了口气。
"你这人啊,心太软。"她说,"养就养吧,反正已经抱回来了。"
我激动得一把抱住她:"谢谢你,秀兰。"
她推开我:"少来这套,以后你工资上交,我来管。"
就这样,小如意留在了我们家。
但养孩子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小婴儿三小时要喂一次奶,半夜也得起来。
我上夜班的时候,秀兰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累得直不起腰。
白天我在家,也是手忙脚乱。
冲奶粉烫着了手,换尿布弄得满身屎尿,哄孩子睡觉自己先睡着了。
儿子陈浩还吃醋,说:"爸爸只喜欢妹妹,不喜欢我了。"
我抱着他:"傻儿子,爸爸最喜欢你。"
"那为什么妹妹哭,你就抱她,我哭你不抱?"
我哭笑不得:"因为妹妹还小,等她长大了就不用抱了。"
陈浩想了想,点点头:"那我要快点教她长大。"
从那以后,陈浩每天都守着妹妹,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
如意看到哥哥就笑,笑得眼睛眯成月牙。
最难的是钱的问题。
我一个月工资两百多,秀兰在街道工厂做工,一个月一百多。
一家四口人,吃饭、房租、水电,样样都要钱。
多了个孩子,奶粉钱就是一笔大开销。
那时候国产奶粉一罐十几块,进口的要三十多。
我舍不得买进口的,就买便宜的国产货。
但如意吃了总拉肚子,瘦得皮包骨头。
秀兰心疼了,咬牙买了进口奶粉。
"孩子不能亏着,我少吃一口就是了。"她说。
为了省钱,我们很少买肉。
秀兰每天变着花样做菜:土豆丝、白菜汤、豆腐烧青菜。
偶尔买点肉,也都给两个孩子吃。
我看着秀兰越来越瘦,心里难受。
"秀兰,要不把孩子送福利院吧,咱们实在养不起。"我说。
她瞪我一眼:"说的什么话!养都养了大半年了,你舍得?"
我低下头,不说话。
是啊,我舍不得。
这半年来,如意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
她会冲我笑,会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会在我下班的时候咿咿呀呀叫我。
我怎么舍得把她送走?
1991年夏天,如意会走路了。
她扶着沙发,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几步就摔倒。
陈浩在旁边扶着她:"妹妹,慢点,别摔着。"
如意咯咯笑,爬起来继续走。
看着两个孩子在屋里跑来跑去,我和秀兰对视一眼,都笑了。
"建国,你说咱们做得对吗?"秀兰问。
"对。"我点点头,"一定对。"
那年中秋节,我们一家四口去了外滩。
我抱着如意,指着黄浦江对她说:
"如意,这里就是爸爸捡到你的地方。"
如意听不懂,只是冲我笑。
秀兰在旁边说:"等她长大了,要告诉她真相吗?"
我想了想:"等她懂事了再说吧。"
1992年,如意两岁了,开始说话。
她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我正在洗碗。
听到那声"爸爸",我手里的碗差点摔了。
我冲到客厅,把她抱起来:"如意,再叫一次!"
"爸爸!"她笑着说。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秀兰在旁边也哭了:"这孩子,终于会叫爸爸了。"
陈浩拍着手:"妹妹会说话了!妹妹会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们包了饺子庆祝。
如意吃得满嘴都是,我给她擦嘴,她冲我笑。
"爸爸,好吃!"她说。
我的心都化了。
1993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休息,带着如意去菜市场买菜。
如意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的,嘴里哼着歌。
走到一个摊位前,我停下来挑白菜。
就在我低头挑菜的功夫,一个女人突然冲过来,抓住如意的手。
"孩子!我的孩子!"她声音发颤。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如意拉到身后。
"你干什么?"我警惕地看着她。
那女人三十多岁,穿着旧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泪。
她盯着如意,眼睛发直:"她脖子上是不是有颗痣?左边的脖子上!"
我的心一沉。
如意脖子左侧确实有颗小痣,黄豆大小。
"你是谁?"我问。
女人哭了:"我是她妈!我是她亲妈!"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这是人贩子吧?"
"抢孩子啊!"
"快报警!"
我抱起如意,往后退:"你说你是她妈,有什么证据?"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脖子上有颗痣,位置和如意一模一样。
"这是我生她的时候拍的。"女人说,"她出生在1990年10月,是不是?"
我的手开始发抖。
如意确实是1990年10月出生的,这个月份是医生估算的。
"你为什么要把她扔了?"我问。
女人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丈夫得了重病,家里没钱治,我们还有个儿子要养。"
"我实在养不起她,只能把她放在外滩,希望有好心人收养。"
"我把家里唯一值钱的玉佩也留给她了,就是想让她以后知道,妈妈是爱她的。"
我的喉咙发紧。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女人好狠心,把孩子扔了又来要。"
"说不定是看到人家养得好,想要回去。"
女人听到这些话,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