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陈博 钱星文 编撰: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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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篇: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一)
九江文史 | 1927年九江事件(二)
【正文】
他们的计划迅速成熟。数日后的一个下午,一场政治集会于外滩大门外的江岸召开,海军为避免引起挑衅之嫌,将大门敞开。城中闲汉和混混被十文钱利诱来凑数,出席者自然不缺。演说者踞墙高呼,煽动人群情绪,"打倒"和"杀死"之声此起彼伏。
人群很快呼应,三五成群渗入租界。乱石横飞中,守门哨兵谨慎后撤,拉响警报。英海军卫队出动,他们奉命不得开枪,只能在暴民逼近时,以枪托砸其脚趾自卫。然而这种防御方式对付满天飞石收效甚微。
驱逐舰上有限的船员被派上岸增援,与九江自卫队十余名队员汇合。这支队伍由外侨居民志愿组成,包括一些一战老兵。该队原先配有海军提供的步枪与刘易斯机枪,但为避免意外,致命武器均被收回,改换警棍。
人手被派出关闭租界诸门,阻止更多暴民从各处涌入。他们凭借温和的克制与镇定,逐步将骚乱者引散。至夜幕垂下,仅以数人破头和几扇窗碎为代价重归平静,但气氛依旧危殆,群情未平。

九江租界大门,左侧为三名英国水兵,右侧有国民革命军战士和一名中国警察 来源:《伦敦新闻画报》1927年2月19日
英国领事下令妇女儿童当夜乘江轮撤离,并为此扣留一艘蒸汽船。我冲回租界后方、俯瞰网球场的小公寓通知妻子。我们有两个幼子,一个尚在襁褓,另一个蹒跚学步*。他们慈爱的老保姆自是絮叨着种种建议。
革命军仍在攻打守城北方军初期,枪声乱作,流弹横飞,租界内的房屋亦遭波及。一发子弹从我家前门射入,沿走廊掠过。老保姆遂细心将一层毛毯挂在婴儿床靠窗那侧,并天真解释道:"这样子弹就进不来啦。"
我们公寓外大阳台视野开阔,可俯瞰租界后门。海军在此架设刘易斯机枪,并派驻哨兵队。妻子为这群水兵安排餐食,再加上街对面俱乐部偶尔接济的啤酒,他们一致认为九江生活也不错。比起船上那种例行生活,也算是调剂,还带来意外收获——这些水兵们给幼子留下深刻印象,大儿子长大后便执意投身海军。
水兵主动协助打包,然时间紧迫,蒸汽船仅容必需品。中国苦力若帮外侨搬运行李,恐有性命之虞。于是,在海军协助下,丈夫与单身汉们互助搬运箱子登船。
子夜时分,雨幕中开始登船。无街灯照明,夜色如墨,通向趸船的跳板湿滑难行。这些趸船是巨大的钢制浮体,长约二百英尺(大约61米),船上建有大型甲板屋,里面是船运公司办事处与若干住舱。宽阔的楼梯通向下层货舱,进出港货物暂存于此,待转运他处。登船需绕趸船外侧行走,沿着一条宽约三英尺(91厘米)、位于甲板屋与船舷之间的通道前行;为便于装卸货物,边缘未设栏杆。
我怀抱幼子,仍记得那一瞬的惊恐;保姆一时分神,大儿子却蹒跚走到船缘,探头望向江轮与趸船钢壁间奔涌的黑潮。妻子千钧一发之际,从湿滑的边缘一把将其拽回。
撤离所用的江轮是常见内河船型,外形似小型海用商船,但上层建筑更繁复、船底更平阔。舱位不足以容纳所有难民,众人自行分驻大厅与吸烟室。共患难的境遇催生社交热络,酒精助长狂乱气氛。令人遗憾的是,竟有人以赌注押一位临产孕妇能否撑到上海。船长下令启航时,丈夫与单身汉们被劝回岸上,不情愿地返回各自漆黑孤寂的房屋。
【译注与解读】
* 蒙罗-福尔1922年4月20日与玛丽安·布莱克伯恩(Marion Beatrice Blackborn)成婚,后育有二子。
1927年1月1日起,武汉连续三天举行国民政府北迁和北伐胜利举行庆祝大会。1月3日下午,国共合作创办的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宣传队,在汉口英租界外的江汉关前进行反英宣传,提出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英租界。大批群众聚集,在江汉关形成与英国军警对峙的局面。期间,英军水兵登陆并与人群发生冲突,刺死1人、刺伤30余人,史称“一三”惨案。

1927年1月3日汉口“一三”惨案现场
英方选择退却。1月4日,按照英国驻华公使的命令,英国义勇队、海军陆战队和巡捕相继撤离。湖北省总工会纠察队与武汉卫戍司令部随即进驻汉口英租界。1月5日,二十余万示威群众冲入租界,英资企业全部停业,租界内外国侨民几乎全部搭乘军舰或商船离开汉口。

1927年1月5日,武汉民众围攻英租界
目前,所有国内史料均称,九江民众占领英租界的时间为1927年1月6日,晚于武汉一天,且当天即完全占领。
据《九江市志·大事记》记载:1月6日,九江数万人群众上街游行,声援汉口收回租界。码头工人纠察队员与英发生冲突,英国水兵当场打昏工人一人,重伤数人。惨案发生后,正在游行的群众高呼“冲击洋街去!”等口号朝英租界挺进。英租界出动全部军警,紧闭租界对外通路,架设机关枪防守,江中的兵舰也脱下炮衣准备开火。租界内码头工人拔除租界四周铁丝网,接应冲击租界的游行群众,将英国人赶上兵舰,一举占领了九江英租界。
然而,从蒙罗-福尔的记载来看,九江民众冲击英租界的情形与汉口1月3日几乎完全相同,亦是在租界外宣传鼓动,群众集会后高呼口号发起冲击。英国军警因接到不得开枪的命令,只能以枪托砸脚趾和警棍还击,将冲击者驱散。此次冲击规模或不甚大,现场未发生严重流血事件。当晚,英方开始组织撤侨。
这与国内史料记载存在出入。究竟是1月6日并未占领,还是1月5日冲击未果,抑或作者所述不实?请接着往下看。
【正文】
领事试图联络九江卫戍司令。这位官员多方推诿,终允赴领事馆会谈。外侨安全本属其职责,经施压后勉强承诺提供保护。英军遂从租界大门撤至两艘趸船。
动乱期间,体面华人或闭门或歇业,深居简出,然如西方城市般,中国城镇亦不乏地痞流氓。正午时分,租界街道涌入沸腾的暴民。外侨奉命集中至外滩两处宅邸,江巡督察公馆与领事馆,水兵隐蔽驻守以免刺激暴民。午后即有报告,暴民突破租界后部民宅,劫掠开始了。

九江被劫掠的某传教士的卧室 来源:《伦敦新闻画报》1927年4月16日
电话尚通,领事再度致电卫戍司令,对方坚称局势可控、绝无劫掠。遂邀其亲临视察。两名外侨随其卫队巡行,目睹司令每遇劫掠团伙便怒不可遏,其中多系抗命士兵。政治部的煽动工作过于成功,司令颜面尽失,暴怒中令某怀抱女鞋、刀叉与银壶的士兵面壁下跪,退后数步助跑飞踢其臀。然司令脚蹬软底布鞋,实难辨施受双方孰更痛苦。他下令将劫掠者枪决,但无人相信此令执行。这些士兵非其嫡系,其心态或如爱尔兰近卫队突击队员面对印度皇家陆军后勤部队少尉指摘其敬礼姿势时的不屑。
局势既不可为,领事决意撤往港内两艘军舰驱逐舰"飞龙号"与炮舰"圣甲虫号",我则随驻领事馆避难。水兵提议领事勿留贵重物品资敌,遂分发银杯银盘、留声机、餐具箱、满装酒柜、罐头、靠垫等轻便物件。四时半,混杂着水兵与平民的奇特队伍立于领事馆前旗杆下,每人脚边堆着代管的领事馆财物。
随着水手长的一声哨响,英国国旗徐徐降下,水兵们行军礼致敬,平民们则立正肃立。随后,大家都弯下腰去拾起自己的行李物品,排成一列纵队,宛如从一次特别成功的旧货义卖会归来似的。队伍在趸船派遣的额外警卫的掩护下穿过外滩,向江边的军舰移动。
【译注与解读】
文中未提到英国领事联系的九江卫戍司令的姓名,但此事在中方史料中有明确记载。据《九江市志·大事记》记载:1月7日,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二师贺耀祖部应英方请求,由第三团团长龚宪驻札租界内维持治安。同日,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到达九江,率宪兵一排进入租界巡查。
以下是这三位人物的简介:

贺耀祖(1889年5月13日—1961年7月16日),又名贺耀组。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曾任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交通部部长。贺耀组原为湘军,北伐战争期间投入广州国民政府。1926年11月,贺耀组率领独立二师占领九江。在次本事件中贺耀组态度坚定,完全站在九江民众的一边,并不惜以武力与英方对抗,最终迫使英人退让。贺耀组曾为蒋介石心腹,但晚年与蒋对立。新中国成立后奔赴北京,历任交通部部长、全国人民大代表、全国政协代表。

龚宪(1892—1928),时任独立第二师第三团团长,负责接管后的英租界安保工作。龚宪后任第四十军教导师中将师长,次年在北伐中战死,遗体被运回南京入殓,南京政府为他举行隆重的国葬,成为民国历史上“北伐阵亡举行国葬的第一位将军”,后被南京政府追认为陆军上将。解放后,湖南省人民政府认定龚宪为革命烈士。

邓演达(1895年3月1日-1931年11月29日),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主任,国民党左派领袖,亦为农工民主党创建人之一。在此次事件中,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密切合作,领导了收回英租界的行动。1931年,邓演达被蒋介石秘密杀害。新中国成立后,中共中央追认为革命烈士,称其为“中国民主革命的英勇坚强的战士”,并评价其“在民主革命中立下的功绩,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称颂”。
从双方史料相互印证来看,英国领事联系时任九江卫戍区司令、独立第二师师长贺耀祖。贺耀祖到租界内英国领事馆谈判后,派遣第三团团长龚宪率领士兵进入租界维持治安。在当时的局势下,治安自然无法完全维持,不发生严重伤亡即为双方所能接受的底线。
蒙罗-福尔描述的那位进入租界巡查且踢士兵屁股的司令,很可能是贺耀祖。根据一些国内史料记载,最后控制住局势的是邓演达,他带来了可以执行军法的宪兵。
如果采信蒙罗-福尔的记述,九江民众冲击英租界事件发生于1927年1月6日,但当日并未实现占领。英方见局势难以控制,遂于次日下午决定全面撤出租界。因此,九江民众实际占领英租界的时间应为1月7日。
从历史分析的角度,笔者偏向于蒙罗-福尔这一段细节丰富、叙述完整的记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