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山所在的单位是江州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这地方权力不算特别大，但在市里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部门。
在江州市发改委，站队文化比食堂里那几道重复的菜色还要深入人心。
2021年春天，陈怡然作为挂职副主任来到江州市发改委，挂职时间定为一年。
她到来的那天，场面挺隆重，市委组织部的专车亲自把她送到了单位门口。
但奇怪的是，欢迎仪式敷衍得让人尴尬，只来了几位副主任和办公室主任，一把手魏援朝主任借口在省里开会，连影子都没出现。
陈怡然三十五六岁的模样，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气质文雅，皮肤白皙，一看就是从省里机关下来的笔杆子。
她挂职的理由是“促进干部交流”，但没过多久，单位里那些人精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氛围……
01
陈怡然被安排在一个靠走廊尽头的小办公室，窗户正对着老旧的设备间，通风都不好。
在江州市发改委，这样的办公室位置几乎就是被边缘化的标志。
更糟糕的是，她分管的业务是一些积压多年的“老大难”项目，外加一些无关紧要的内部制度梳理工作。
“小路，你瞧瞧，这哪是挂职啊，简直是来混日子的。”路远山的科长曹勇是个老油条，在饮水机旁压低声音嘀咕。
“曹科长，人家好歹是从省里下来的干部，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吧。”路远山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清楚曹勇说得八九不离十。
在体制内，势头决定一切。
如果一个挂职干部真有背景，他的办公室门口早就挤满了送材料、套近乎的人。
可陈怡然的办公室门口，安静得连风声都能听见。
魏援朝主任是江州市发改委的老大，他在市里根基深厚，关系网遍布各方。
他没亲自迎接陈怡然，就等于给她的地位定了调：冷板凳。
单位里的人都是人精，很快就明白了该怎么站队。
那段时间，江州市发改委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陈怡然隔离圈”。
开会时，陈怡然发言，其他人就埋头假装记笔记；吃饭时，她端着餐盘，旁边的座位总是空荡荡的。
路远山一开始也想避开这个麻烦。
毕竟，谁也不想因为一个前途不明的挂职干部，得罪魏援朝主任或者其他有实权的人物。
路远山的岗位是综合科的普通科员，平时处理些杂七杂八的文案工作。
他的目标很简单：不求立功，但求不犯错，稳稳当当熬到提拔副科的那一天。
直到某天中午，路远山在食堂看到陈怡然独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
她面前摆着一份简单的青椒炒豆腐和白米饭，吃得慢条斯理，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那一刻，路远山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对单位里那种赤裸裸势利风气的反感。
他端着自己的餐盘，上面装着食堂里最受欢迎的红烧排骨和蒜蓉青菜，径直朝那个角落走去。
陈怡然抬头看到路远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陈主任，我能坐这儿吗？”路远山笑着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当然可以，坐吧。”
这就是路远山和陈怡然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他坐下后，周围几桌原本小声议论的同事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路远山能感觉到，这个举动已经打破了大家精心维护的“隔离圈”。
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他索性装作没事人一样，低头吃了一口饭。
“小路，是综合科的吧？”陈怡然主动开口，声音温和而沉稳。
“对，陈主任，您记性真好。”
“这盘红烧排骨看着不错，可惜我最近体检血脂有点高，只能吃清淡的。”她指了指路远山盘子里的菜，语气轻松。
“陈主任，食堂这排骨确实香，不过油腻了点。”
他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主要是食堂的菜品和最近的天气。
但就是这短短十分钟的同桌吃饭，足以让路远山在单位里成了“另类”。
02
从那天起，路远山发现陈怡然每天中午都会固定坐在那个角落。
而他也几乎每天都主动过去，陪她一起吃饭。
这成了一种默契，也成了一种标签。
曹勇科长很快找路远山谈话了。
他把路远山叫到办公室，递了支烟，但没点火。
“小路，最近工作干得怎么样？”曹勇笑得和气，但那笑容里藏着几分试探。
“还行，综合科的事儿虽然琐碎，但能学到不少东西。”
“学东西是好事。不过在机关里，干活是一回事，做人又是另一回事。”他把烟放在桌上，敲了两下：“咱们发改委，风向很明显。魏主任快退休了，现在是关键时候，可不能站错队。”
路远山听明白了：“曹科长，我没想站队，就是觉得陈主任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大家都是同事嘛。”
曹勇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冷清？她那是真冷清吗？她是从省里派下来‘锻炼’的，说白了就是被晾着了。她的灶太冷，你往上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找麻烦？”
“你没发现吗？现在实权科室的头头们，见了你都绕着走。魏主任上次开会，提了两次综合科的工作，愣是没点你的名。小路，你已经得罪人了。”
路远山心里一紧。
体制内的排挤，总是悄无声息，却让人防不胜防。
“知道了，曹科长，我会注意的。”他嘴上答应，心里却有了自己的盘算。
路远山开始仔细观察陈怡然。
虽然她被孤立，但工作态度却一丝不苟。
她负责的几个老项目，虽然都是棘手的烂摊子，但她硬是一个个梳理清楚，写出的调研报告逻辑严密，数据扎实。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不是官场的那种圆滑，而是沉稳的自信。
有一次，路远山去她办公室送文件，看到她的书架上摆满了经济学和城市规划的专业书籍，有些书页上还用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跟单位里那些只会看文件、跑关系的干部完全不同。
“陈主任，您对城市规划这么有研究？”路远山随口问道。
陈怡然从文件中抬起头，笑了笑：“略懂一点，都是些基础理论，以前在省里工作时经常接触。”
“省里？”
“嗯，我之前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待过几年。”
省政府政策研究室！
那可是真正的核心智库，出来的干部要么是顶尖的笔杆子，要么是未来的高层次智囊。
这个信息让路远山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一个从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出来的挂职干部，哪怕现在被冷落，也绝不可能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她的背景和能力，远超江州市发改委的普通干部。
路远山开始重新思考曹勇说的“冷灶”。
如果这灶彻底熄了，那他陪陈怡然吃一年饭，确实是自找没趣。
但如果这灶只是被暂时“雪藏”，是为了避开某些风头，或者等待更高层的安排呢？
03
路远山决定，继续“烧”这把冷灶。
这不再是出于同情，而是一种理性的选择。
他投资的不是钱，而是时间、人情和态度。
路远山继续陪陈怡然吃午饭。
他们的聊天内容从食堂的菜品，慢慢深入到工作上的细节。
陈怡然从不主动聊单位里的政治生态，但会给路远山一些工作上的指导。
“小路，你这份材料数据用得挺规范，但结论部分缺了点政策高度。”有一次，陈怡然指着路远山起草的汇报材料说，“咱们发改委的工作，得站在市委市政府的角度去思考，不能只盯着眼前的活儿。”
她用很短的时间，帮路远山把材料的立意提升了一个层次。
后来，这份材料被魏援朝主任在大会上点名表扬，虽然没提路远山的名字，但他知道，自己的业务能力已经在单位里引起了注意。
陈怡然对路远山的帮助，是润物细无声的。
她从没许诺过任何回报，甚至在他们相处的一年里，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过。
她只是把路远山当成了一个能正常聊天的同事，一个少见的“普通人”。
这种平等的相处，反而让路远山觉得安心。
时间过得很快，陈怡然的挂职期已经过了大半。
单位里传言，她挂职结束后会直接回省厅，但不会有任何提拔。
这让那些原本就看不起她的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陈怡然就是个“冷灶”。
但就在这时，一件大事发生了。
江州市要启动一个“智慧城市”的重大项目，投资规模巨大，涉及发改委、信息化办公室、规划局等多个部门的利益博弈。
这个项目，是魏援朝主任退休前最想拿下的“政绩工程”。
魏援朝把项目的主导权交给了第一副主任魏永红。
魏永红是魏援朝的表侄女，能力平平，但很懂得揣摩上意。
陈怡然虽然只管几个边缘项目，但她毕竟是副主任。
在一次项目协调会上，陈怡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魏主任，根据我们研究室的评估，目前这个智慧城市方案过于依赖外包集成商，核心数据安全和自主可控方面存在重大隐患。”陈怡然语气平静，但话里有分量。
魏永红脸色一沉，假笑着说：“陈主任，咱们这是搞建设，不是做学术研究。技术问题有专业部门负责，咱们发改委主要看项目的可行性。”
“可行性包括风险评估。如果项目因为数据安全问题停摆，对市里的损失将是巨大的。”陈怡然坚持说。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吱声。
魏永红这是在公开打压陈怡然。
“陈主任，你的挂职时间快到了，还是多关心关心你那些老项目吧。这个新项目，我们有成熟的方案，不需要外行来指点。”魏永红语气强硬，带着明显的警告。
陈怡然没再争辩，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会后，魏永红安排了一批人，加速推进项目，完全无视陈怡然提出的风险。
路远山心里清楚，陈怡然的专业判断是正确的。
她不是故意找茬，她是在为江州市负责。
但在这个只看政绩、不管隐患的体制内，她的声音显得太微弱了。
04
几天后，陈怡然找到路远山，让他帮忙整理一份材料。
“小路，帮我把这份关于‘智慧城市项目自主可控’的评估报告整理成一份简报，内容要简洁，逻辑要清晰。”陈怡然递给路远山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路远山翻开一看，里面是详细的专业数据和对比分析，正是她在会上提到的风险评估。
“陈主任，这份报告……是给谁看的？”路远山小心翼翼地问。
他知道，如果这份报告送到魏援朝或魏永红手里，十有八九会被压下来。
陈怡然推了推眼镜，眼神里闪过一丝深邃：“暂时谁也不给。你只要确保它是完美的。如果有一天需要它发挥作用，它必须精准到无可挑剔。”
路远山明白了。
陈怡然在为未来做准备。
她知道现在不是发声的时候，但她要确保，当高层需要真相时，她能拿出最有力的证据。
这是一个高明的“冷灶”策略：不争一时输赢，但要做好万全准备。
路远山花了两天时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逐字逐句梳理那份报告。
他不仅整理了数据，还从政策角度润色了措辞，力求让这份专业报告连外行都能看出其中隐藏的巨大风险。
当他把简报交给陈怡然时，她认真翻阅了一遍，然后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小路，你做得比我预期好太多。你的文字功底和政策理解，不该只在综合科干杂务。”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赞赏。
“谢谢陈主任夸奖，我就是尽量把专业知识融入进去。”
陈怡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体制内的道理。当大家都去追‘热灶’时，‘冷灶’往往在暗中蓄势。热灶烧得快，但也容易熄灭。冷灶烧得慢，但一旦燃起来，能烧很久。”
“我希望你记住，不管是热灶还是冷灶，专业能力才是你的立足之本。”
路远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不只是简单的职场建议，而是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高层干部对他的深刻提点。
陈怡然的挂职期限只剩最后两个月了。
单位里关于她的议论达到了顶点。
“听说陈怡然要回省厅，还是原来的级别，平调。”
“早就说了，她就是来混资历的，魏主任压根没拿她当回事。”
魏永红副主任更是春风得意，她的智慧城市项目进展飞快，魏援朝主任在退休前频频表扬她，似乎已经把她内定为接班人。
路远山继续陪陈怡然在角落吃饭，但气氛已经有些沉重了。
“陈主任，您这次回去，还会回来吗？”路远山忍不住问。
陈怡然笑了笑，喝了口汤：“体制里，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回不回来，得看上面的安排。”
就在这时，魏援朝主任突然宣布，他将在下个月正式退休。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炸得单位里人心惶惶。
魏援朝在江州市发改委干了十几年，他的退位意味着市里的权力格局将彻底洗牌。
谁会接任发改委主任？
谁会成为市里新的领导班子？
05
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疯狂站队，纷纷向魏永红靠拢。
魏永红成了单位里最炙手可热的“热灶”。
魏永红也开始对路远山施压了。
她把路远山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小路，综合科副科提拔的名单快报上去了，你表现不错，但有些小问题得注意。”
“魏主任，请您指点。”
“你跟陈怡然走得太近了。她马上要走了，你还老在她身边晃悠，别人会怎么看？觉得你站错了队。”魏永红把一份副科级后备干部名单扔在桌上，路远山的名字赫然在列。
“魏主任，我只是……”
“听着，小路。识时务者为俊杰。陈怡然已经没戏了。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跟她划清界限。如果她再找你帮忙做任何项目的事，你一律推掉。”
魏永红这是在给路远山下最后通牒。
如果他不听，副科提拔肯定没戏。
路远山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提拔机会，一边是他和陈怡然持续一年的“冷灶”情谊。
如果他现在抛弃陈怡然，他就成了体制内最常见的那种势利小人。
但如果他坚持下去，他的职业生涯可能会停滞不前。
路远山没有立刻回答魏永红，只说需要考虑一下。
那天中午，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端着餐盘走向陈怡然。
“陈主任，我可能以后不能陪您吃饭了。”他鼓起勇气说。
陈怡然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水，没有一丝责怪。
“我明白。魏主任找你了？”
“是的。她说……您快走了，让我注意影响。”路远山羞愧地低下头。
陈怡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释然：“小路，这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自责。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