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一段历史,一个小故事

公元744年,李白出翰林,虽然有部分史书载,李白曾酒后引高力士脱靴,遭恨,遂谗谤于玄宗,赐金放还。
但此事大概率不是真的,高力士先是助李隆基诛韦后、安乐公主,再拥其为帝,后又除太平公主,功不可没,深得李隆基信任,一时权倾朝野。
“每四方进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进御,小事便决之。玄宗常曰:力士当上,我寝则稳”
太子李亨,称高力士为“二兄”,诸王及公主呼其“阿翁”,驸马辈曾称其为“爷”。
李白虽狂放不羁,可纵观李白这一生,实际上他对谁都友善,这也是他朋友众多的原因。尤其,李白学了“纵横术”,极通人情世故,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会去招惹高力士这样的权宦。
所以李白有诗《玉壶吟》自辩: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又在《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中写: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人太红,就容易遭妒,看看“饮中八仙”的其他几位:
贺知章,三品大员,四朝元老;李适之,左相,兼兵部尚书、授上柱国、封渭源县开国公;李琎,睿宗嫡长孙,汝阳郡王;崔宗之,宰相崔日用之子,袭齐国公;苏晋,河内郡公苏珦之子,官吏部侍郎;张旭,贞元年间最红的书法家,连颜真卿都曾虚心请教;
唯独一个焦遂官职不详,却有御赐的金鱼袋。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李白仅仅是“翰林待诏”,未进学士,离承旨就更远了。偶尔,玄宗会命他起草诏书,但大多数都是陪宴,并不掌制诰权。
除了人红,名气不小,在朝中几乎没有地位可言,无议政之权,高力士若是针对他,就不会是赐金放还这么简单了。
出翰林以后,李白来到了洛阳,与杜甫偶遇,“诗仙”和“诗圣”首次相聚。时杜甫与高适早就交好,所以经杜甫引荐,两个人又相约去梁园找高适。

高适这个人很有意思,若说狂,其实比李白也不遑多让,他本可以取常科登进士第的,但非要一步登天,谋制科入仕。有唐一代,进士都是万里挑一,别说制科了,连韩愈那样的大文豪都考了四次。
所以此时的高适、杜甫,都未有功名在身,在他们眼里,李白是传奇般的存在,尤其杜甫很崇拜李白。
三个人梁园聚饮未尽兴,又登琴台,游孟渚泽,过栖霞山,最后往王屋拜访司马承祯。但入阳台宫才知道,司马承祯已经仙逝,于是李白写下了仅存的真迹《上阳台帖》,视为国宝。
下王屋后,三个人分开,李白与高适再未相见,虽永王东巡时,两个人有交集,却不愉快。李白入狱,高适未施以援手,其中原因很复杂,不能说高适不够朋友,只能说他们交情还不够深。
一个人若对谁都友善,其实把谁都不放在心上,这就是李白的性格。包括和杜甫之间,也是杜甫单方面的牵挂与忧思。
公元745年,李白和杜甫第三次相遇,也是最后一次,余生不再见李白有诗怀杜甫,至少现存的诗中没有。
而且,李白还写过一首《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首诗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所谓戏赠,就是玩笑,诗题或为后人辑册时所添。有学者质疑这首诗的真伪,但《新唐书》确实有载,在唐人孟棨(qǐ)所著的《本事诗》中,对这首诗有更深层次的解读。
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首诗就是李白写的,除非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新唐书》误载,毕竟这是正儿八经的史书。
诗中的“饭颗山”,有人认为是在长安,并虚撰了李白、杜甫的第四次相遇,时间点为早期,乃首遇。
这不是很合理,首先杜甫遇李白,必有诗,但这次却没有。当时李白若未入翰林,那么杜甫则在齐赵漫游,或在偃师、洛阳一带。
因为公元741年,杜甫的父亲杜闲病逝,杜甫归首阳山挖窑置宅,随后娶司农少卿杨怡之女,又在洛阳与房琯、高适交游,不曾入关中。
故而“饭颗山”在兖州或洛阳的可能性更大,李白与杜甫曾同游两地。
按《本事诗·高逸》所载,李白这首诗乃是嘲杜甫作诗过于拘泥,原话是:“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
故诗文大意可解为:
当初在饭颗山相遇,正是艳阳高照,你头戴斗笠。如今重逢,你为何如此消瘦,是不是写诗太辛苦,未有佳篇导致的?

换个角度想,能如此开玩笑,说明两个人感情相当深厚,经得起这样的戏语。故不能过分解读,只当朋友间的趣事来谈,尤其他们两人,代表着诗歌的巅峰,一仙一圣。
并且,李白讲的没错,此时的杜甫,诗风还没有大成,虽有《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作品,但还不足以傲视诗坛。
杜甫真正的改变,是困居长安时,所作的干谒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这是杜甫的里程碑之作,也是他诗涯的分水岭。
客观来讲,杜甫活着的时候,诗名的确不高,尚不如“边塞四君子”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岑参。哪怕王昌龄曾盛赞过:王维诗天子,杜甫诗宰相。
在唐人所著的颇为知名的诗选中,诸如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芮挺章的《国秀集》等,都未曾收录杜甫的诗。
杜诗大成,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即后人所谓的“国家不幸诗家幸”。但那个时候天下大乱,人们对诗的渴求远不如一蔬一饭,所以杜诗即便有“三别”、“三吏”这样的鸿篇巨制,也是到了中唐才逐渐被认可的。

而真正将杜甫抬到与李白相同地位的人,则是元稹,也是“新乐府运动”的源头。中唐有一段时间,扬李抑杜,所以韩愈说: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是在平息李杜之争,尤为可贵的是,元稹抬高杜诗,却没有贬低李白,仅仅是客观地评价了两人的不同,认为杜诗更有物象,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
李诗豪放,不拘一格,浑比天成,信手拈来,就盛唐诗坛而言,当时李白有资格评价任何一位诗人。所以这首《戏赠杜甫》,未尝不可认为是对杜甫的激励,如果诗题为后人所添,那四句诗读来,并非《本事诗》中所言的讥讽,解作担心、挂牵不是更好。
反观《新唐书》的记载:,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
随后,《新唐书》大谈特谈元稹的诗论,这是本末倒置地沿用了中唐“新乐府运动”,对盛唐诗坛的逆向影响。拾后人牙慧,为作历史的大忌。
所以我们常说,即便有史书记载,也未可全信,要有思辨精神。我们参考史书,只是确定哪些事是否真的有发生,而非接受史学家的个人倾向,这样历史才能越辩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