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荀子这里所谓的不祥无关于任何封建迷信甚至文化禁忌，而就是人生即将败坏下去的三种征兆，姑妄“意译”之，是：一者，对于长辈没礼貌……二者，对于前辈、奋斗者、成功者总之混得比自己好的人求全责备，稍有不如意便大骂之，只求个人的一点心理安慰……而，三者，这一项似最为不祥，就是听不进去任何意见了——小有所成、刚解了渴便坐井观天且坐得非常舒坦……

身边人凡上了一点岁数者便总爱说：“哎呀呀，这个不祥，那个不吉利”、“那个不行啊，可绝不兴那么干啊”。小时候，颇不以为然；等到我也到了一定的岁数，却非常理解了。

一，因为文化。盖生于斯，长于斯的日子久了，有些东西确乎是天然就瞧着别扭——这里的“不祥”无关于封建迷信。二，因为经验。尤其不想让孩子们再吃我们吃过的那些亏——这才终日里念叨着“不能这么干”而直讨人嫌……

既然如此，既然“不祥”或“不行”之论有它一定的可谅解乃至可观之处，那，有没有那种古圣先贤总结好了的不祥之兆、不行之事？且表述上瘦硬一些——不要那么的婆婆妈妈祥林嫂，且理论化一些——不要那么的经验主义，差不多适用于所有的个人、所有的家庭、所有的时代？……这也是我个人现如今的追求之一了，即时间越发的有限，试错的成本越发的高企，爰不再想直接拿自己做磨刀石慢慢去磨出“经验”了，而最好是可以参考一些可靠的“理论”做人做事。

那，到底有没有嘛，到底有没有“不祥”或“不行”方面的超越经验层面的理论——且传承已久而天然就透着那么一股子的亲近感？——有的，一代巨儒荀卿荀夫子的“三不祥”、“三必穷”之论即是这样的，非常非常地值得一看——一深思（《荀子•非相篇》）。

荀子纪念邮票

荀子“三不祥”是哪三样呢？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

是的，荀子这里所谓的不祥无关于任何封建迷信甚至文化禁忌，而就是人生即将败坏下去的三种征兆，姑妄“意译”之，是：一者，对于长辈没礼貌（“幼儿不肯事长”）；二者，对于前辈、奋斗者、成功者总之混得比自己好的人求全责备，稍有不如意便大骂之，只求个人的一点心理安慰，只求宣泄嫉妒的情绪而已矣（“贱而不肯事贵”）。而，三者，这一项似最为不祥，就是听不进去任何意见了——小有所成、刚解了渴便坐井观天且坐得非常舒坦（“不肖而不肯事贤”）。

师友们自是比我明达得多，所以我就只是把它们转成比较现代的场景，放在这里，大家自己去看……——不过，这倒并不妨碍我们接下来一起探讨、聊一聊，荀子这“三不祥”，有没有什么共性呢？即“不礼貌”、“逞口舌”、“不倾听”是不是那种并蒂同根的恶果呢？

战国中期楚国玉器

个人的一点点思考是：“是的”，以及我们可以把上述三不祥甚至师友们可能遇过的所有不祥之兆都融通成这么一句话：

人之大患，在傲慢，在偏执己见。

也就是一个人一旦被“傲慢”这只魔爪所刮伤，他的霉运就要开始了，他的人生就已基本形成败坏下去的趋势了。

所以，也许对大家有一点点帮助，也许就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点执念的是：一，勿倨傲——尤其做上司或事业处于上升之时勿倨傲不逊；二，勿自欺——尤其状况不太好之时积极直面，思变，不要再麻痹自己了；还有三一个，勿逞口舌之快，勿入意气之争。做人的尊严是一回事，但，有策略、有耐心地争取长远的尊严才是事上之事、事中之事。荀曰“贱而不肯事贵”不祥也，放在今天的场景，就是当自己处于弱势之时便不要总妄想着又要里子又要面子——放一放所谓的面子吧……

“有策略、有耐心地争取长远的尊严才是事上之事、事中之事”

好了，以上是“三不祥”，荀子“三必穷”又是怎么回事呢——三件绝对不能干、甚至要当即兑付一地鸡毛的事都是什么呢？

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悬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

大家发现了没？荀子“三必穷”也还是在讲“不能傲慢”，只是这次他老人家把傲慢进而细化为了三件事、三种具体的表现。——第一种傲慢，上位者欺辱下位者，下位者非议上位者（“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对应于此，是不是还是那话？“勿倨傲，勿逞口舌之快”。推而言之，不论上位下位，总是相对而言、暂时而言的，莫欺少年穷，少年亦诚敬，大家最好都能多要一些里子，少要一些面子——求人生真正长远的尊严。

第二种傲慢呢？更直接，更要命，“乡则不若，偝则谩之”，就是人前无礼无行，人后嘴还不把点门——不仅把当事人得罪得死死的，还令无关人等也都渐渐疏远之。这种情况不多说了，这种人属实是有点什么大病，“傲”入膏肓。第三种傲慢则隐蔽得多了，事关我们平凡人最不愿面对又最是顽固的傲慢之病——“自欺”。何谓“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悬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盖自欺而不自知也；盖不识“仁人”善言、“知人”良言而就是去强行麻痹自己道：“我是对的。”——何必道它是一种最隐蔽但也“最必穷”的傲慢？

“第三种傲慢则隐蔽得多了……”

一则，积极地看，人都有个不服气儿不甘于人下的劲儿——“凭什么你就是‘仁人’‘知人’啊？”“凭什么你就是对的？”“多少成功人士后来被证明是假的，多少啊！所以凭什么你们就比我对？”也就是积极地看“自欺”这件事，它的另一面也有“自信”。以及，二则，还是积极地看，人也都有各自的成功经验——“一招鲜”。这就又不免加剧了不甘于人下的情绪，令自信越发地混同于自欺。也就是三则，人者，很难不置身于这样的困境里：

太看低自己则无自信，太看高自己则傲慢自欺——也就是“实事求是”这四个字都会写但普遍很难写好。

为什么它隐蔽？为什么它必穷？一言以蔽之，因为自欺与自信并非判然有分，因为傲慢自欺是实事求是——人之立命之本——的捣乱分子，积小乱为大乱。

这该怎么办呢——如何以“实事求是”对抗三必穷之乱、三不祥之兆呢？——战略上，药方恐还是那么三张：一，勿倨傲；二，勿自欺；三，瞩目于人生长远的尊严所在，亦即是长远的利益所在。而战术上，姑妄言之：一，人生上升期，多修一修自欺的警醒而可以放一放修养自信——多假设别人是对的，“多闻”，“多见而识之”（《论语·述而》语）。

相对的，二，人生瓶颈期、低落期，找自信为主，不论做点什么都要先做起来、动起来——可以少看别人的理论或经验，凭实践自然修正实践。战术上，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减肥。大胖子阶段，别搞那么复杂，先动起来，先少吃一碗饭，上秤少一斤自信便多一块；小胖子阶段，即将冲刺美男子的阶段，“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

君子如兰

总而言之，“三必穷”也好，“三不祥”也罢，其实就是荀子指给我们看：“看！‘傲慢’这只鬼实在是太难缠了……”不对吧？傲慢的杀伤力这么大吗——最不祥是它，三必穷也是它？——大啊，太大了。一者，本文开头那话，您上点岁数之后自然就明白了——但那是“经验性”的自我教育，付出的代价已经不小了。二者，譬诸其“理论性”，则傲慢之害甚至大到了连荀夫子他们家的祖师爷孔夫子都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大到了：一旦让傲慢这只鬼缠上，纵有周公那样的才学都是枉然啊！

所以，三者，有鉴于以上种种理论、经验以及我们中国文化之中源远流长一以贯之的温良礼义之教，夫傲慢者，这只杀伤一切人的鬼，君子，慎之！——有鉴于史，鉴于每一个平凡人伸手可触的真实生活，“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易写而难工啊，君子，无倦于此……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12月8日星期一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荀子》（杨倞、王念孙、俞樾、方勇、李波等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