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臣投笔,虎穴风雪

东汉永平十六年(公元 73 年)冬,西域北道,鄯善国的王城伊循被厚厚的积雪包裹,死寂中透着不安。新任都护陈睦惨遭杀害、汉军惨败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这座小城最后的平静。北风卷着雪沫,在狭窄的巷弄间呜咽,仿佛为逝去的汉家威仪哀鸣。王宫深处,鄯善王广的面色在摇曳的牛油灯下阴晴不定。他案头摊着两封截然不同的国书:一封墨迹尚新,是北匈奴单于送来的威胁与利诱;另一封纸页微黄,是洛阳朝廷去年送来的安抚诏命。广的手指在冰凉的书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在火光的阴影中闪烁不定。
驿馆简陋的厅堂内,炉火艰难地对抗着渗骨的寒意。一个身材魁梧、年近四十的汉朝使者紧裹着厚重的羊皮裘,眉宇间却无半分畏缩,正是奉窦固之命出使的假司马班超。他带来的三十六名随从,皆是窦固大军中精选的敢死之士,此刻围坐火旁,默默地擦拭着佩刀与弓弦,气氛凝重如铁。
“大人,”年轻的军吏田虑低声禀报,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匈奴使者已在城外扎营,足有百余人马……鄯善王对我们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班超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位随从紧张的面容,声音低沉而清晰:“诸君岂不见广礼意忽疏?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决耳!我等深处绝域,功名只在今日!所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当夜,月黑风高,朔风卷起漫天雪沙,击打在脸上如刀割。班超率领三十六名壮士,如同暗夜里悄然滑行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扑向匈奴人宿营的湖畔营地。火把骤然点亮,伴随着班超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汉军至此,降者生,抗者死!”三十六人如猛虎下山,手起刀落,劈开毡帐。匈奴使者尚在梦中,惊惶拔刀,却被凌厉的刀光斩落。随从猝不及防,在狭小的营帐内狼奔豕突,血光飞溅,惨嚎声瞬间被呼啸的狂风吞没。班超亲手割下匈奴使者的头颅,将其掷于惊骇欲绝的鄯善王广面前。
风雪未歇的黎明,鄯善王宫大殿上寂静得能听到心跳。那颗狰狞的匈奴头颅滚落在华美的地毯上,血腥气刺鼻。广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班超按剑而立,凛然宣告:“汉天子威德,岂容丑虏玷污?敢有贰心者,此獠便是下场!自今而后,鄯善质子,当速入京师!” 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身叩首:“唯汉天子马首是瞻!质子即日启程!” 火焰在班超深沉的眸中跳动,虎穴之中,第一颗钉子,带着未干的血迹,被牢牢楔入西域大地。朔风掠过雪原,呜咽声中,大汉的旌旗在伊循城头艰难而倔强地重新扬起。
二、断其神巫,定远之名
班超马不停蹄,率领着这支淬炼过的使团,顶着凛冽的寒风,沿塔里木盆地南缘继续西行。下一站,是信奉巫风、对汉使持观望态度的于阗国。
于阗王广德端坐在王座上,面孔在香料升腾的烟雾中模糊不清。一位披挂五彩羽衣、满身缀满奇异骨饰的大祭司,正用尖锐刺耳的声音传达着“神谕”:“汉使坐骑乃神骏黄马,速取来祭天,否则神灵震怒,国必大殃!”广德眼中充满敬畏与惶恐,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班超那匹神采奕奕的坐骑。
班超立于殿下,神色平静如水。他早已通过随行的于阗商人探知,这大祭司早已暗中收受了北匈奴的重金。“大王,”班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缭绕的烟雾,“祭神需诚心,马匹自当奉上。然请大神巫亲自来取,方显虔敬。” 大祭司闻听此言,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以为汉使已然屈服。
翌日,大神巫趾高气扬地带着随从,径直来到汉使驻地索马,气焰嚣张。班超脸上毫无波澜,只微微颔首。待那神巫昂首踏入院中,班超眼中寒光一闪,暴喝如同雷霆:“拿下!” 田虑等如猛虎出柙,瞬间将其扑倒。班超一步上前,腰间环首刀寒光暴起,手起刀落!神巫那颗惊愕不信的头颅滚落尘埃,腔中热血溅上冰冷的土墙。班超提起头颅,大步走向王宫。
王宫内,广德与群臣正等待着神巫的“吉兆”。宫门轰然洞开,班超的身影逆光而立,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双目圆睁的头颅!他振臂将头颅掷于广德座前:“此妖巫勾结北虏,祸乱于阗,今已伏诛!天兵所指,在于阗王明断!”
广德魂飞魄散,满殿大臣面如死灰。他们深知这大祭司的势力盘根错节,更惊惧于眼前这位汉使雷霆万钧的杀伐决断和深不可测的威势。“扑通”一声,广德竟从王座上滑落,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王昏聩……受此妖人蛊惑……自今唯听都尉号令!”他立刻下令,将在都城附近劫掠商旅、袭扰汉使的北匈奴驻军尽数诛杀,向班超献上头颅。
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塔里木南北诸国。疏勒、莎车、龟兹……汉家使者的赫赫威名与“定远”的称号,伴随着“班超”二字,在驼铃声与风沙中传播,震撼着每一座绿洲城邦。西域诸国王室闻讯,纷纷遣子入汉为质,或亲自上书归附。昔日因陈睦之死而近乎断绝的丝路南道,重新响起了汉家驼铃的清音。班超一行,以数人之力,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硬生生为帝国撬开了一道希望的门缝。
三、孤城孤忠,白发丹心
时光飞逝。转眼间,班超已在西域这片广袤而动荡的土地上奋战了二十余个春秋。永元三年(公元 91 年),朝廷任命班超为西域都护,府治设于龟兹它乾城。然而,帝国对西域的策略却如瀚海沙丘般游移不定,朝堂上“尽撤西域,闭玉门关”的弃守之声从未断绝。班超的奏疏如同石沉大海,那维系着西域与中原血脉的丝绸古道,再次因庙堂的犹豫而变得脆弱不堪。

疏勒都尉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年轻的疏勒国王忠,曾是班超一手扶立、视若子侄的年轻君主,此刻却因汉廷摇摆的阴影和北匈奴残余势力的死灰复燃,暗生异志。他秘密勾结龟兹余孽与北匈奴残部,骤然发难,悍然包围了疏勒都尉府所在的盘橐城!
城头,汉军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但旗下能战者,连同班超在内,已不足百人。城墙多处已被叛军挖掘破坏,摇摇欲坠。叛军如潮水般冲击着城门与缺口,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惨叫声不绝于耳。年近六旬的班超,须发已染风霜,身着布满污迹和破损的旧甲,却如磐石般屹立在最危险的豁口处,环首刀早已卷刃,每一次挥砍都带着沙场宿将的狠厉与决绝。
“都护!火油用尽了!” 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卒嘶声喊道。“拆屋!拆梁柱!拆门板!所有能引火之物,统统掷下!” 班超的声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却依旧斩钉截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暂时阻遏了叛军的疯狂进攻。
夜深,叛军的喧嚣暂歇。残月的清辉映照着一片狼藉的城头。班超喘息着,背靠冰冷的雉堞,望着东方。洛阳,万里之遥。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卷早已被血汗浸染发黑的帛书,那是他不久前再次向和帝泣血陈情的奏疏草稿。他艰难地就着微弱的月光,用磨秃的笔,蘸着不知是墨还是血,在末尾又添上力透纸背的一行:“臣超犬马齿衰,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寒风呜咽,吹动他雪白的鬓发。一滴浑浊的老泪,重重地砸在“玉门关”三个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墨渍,如同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乡愁与执念。疏勒孤城,独对万顷黄沙,一个白发老将的忠诚与孤独,在无垠的夜空下,无声呐喊。
四、驼铃入关,玉门夕照
永元十四年(公元 102 年)八月,洛阳的旨意终于穿越千山万水,抵达它乾城的都护府:朝廷恩准班超东归。这一年,班超已是七十一岁高龄,风霜与疾病早已侵蚀了他的筋骨。

离别之日,西域震动。龟兹、姑墨、温宿、疏勒、于阗、莎车……各国的王公贵族,各族的耆老首领,从四面八方云集它乾城。他们带来最珍贵的礼物:和田美玉温润生辉,龟兹乐伎弹起苍凉的琵琶,疏勒的舞者踏着雄健的胡旋,大宛使者牵来了神骏的汗血马,安息商人献上流光溢彩的玻璃器皿。人们伏地叩首,失声痛哭,牵住班超的衣袍马镫,哽咽着求他留下:“依汉使如父母,诚不愿去!”
班超坐在鞍辔鲜明的骏马上,强忍着夺眶的热泪。他环视着这片浸透了他三十年心血、埋葬了无数汉家儿郎忠骨的土地,看着那些肤色各异却同样饱含深情的面庞。他缓缓抬起手,声音沙哑而庄重:“陛下天恩,允超骸骨归乡。诸君厚谊,超铭记五内!西域安宁,丝路畅通,乃我平生所愿。愿诸君守土安民,永为汉藩,则超虽万里,心亦安矣!” 言毕,他策马转身,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那漫天烟尘中悲泣的人群。
归途漫漫,黄沙古道。班超的身体每况愈下,多年的胸痹之疾在舟车劳顿中愈发沉重。当驼队的铃声终于摇响在久违的玉门关下时,已是永元十四年的深秋。残阳如血,将雄伟的玉门关涂抹成一片悲怆的金红。
关楼之上,守关将士肃立如林,甲胄在夕阳下闪耀。关门前,一位须发皆白的前疏勒老商人纳尔西斯,带着儿子和一支满载和田美玉的驼队,已在此等候多时。他颤巍巍地捧出一樽珍藏多年的于阗葡萄美酒,跪奉至班超的车前,泪流满面:“将军大恩,西域商道再通,老朽方得重操旧业,贩玉东来……今日幸送将军入关,此酒……此酒……” 老人泣不成声。
班超在搀扶下艰难地步下车驾。他凝望着沐浴在血色夕阳中的巍巍雄关,又低头看着那樽在余晖下泛着琥珀光泽的美酒,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三十载光阴,万里征程,多少生离死别,多少金戈铁马,多少纵横捭阖,多少故人黄土……都融进了这玉门关苍茫的暮色里。他伸出枯槁的手,轻轻按在冰冷厚重的关门上,仿佛触摸着一段浴血铸就的历史。
玉门关,终于到了。关塞内外,驼铃悠悠,商旅如织,一条贯通东西的锦绣丝路,在这如血残阳的映照下,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带着沧桑与坚韧的辉煌光芒。班超的身影在巨大的关门拱洞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无比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