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乐观估计,您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医生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锤子,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纸张的边缘被我捏得起了皱,手抖得不成样子。
两个月。
原来我只剩下六十天了。
我才四十五岁,我的人生,怎么就要走到尽头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医生那句冰冷的宣判。
街上的阳光明明很暖,照在身上,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我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
丈夫陈建军在国企上班,是个小科长,这会儿还没下班。
儿子张远在读大二,学校离家不远,但为了“自由”,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只有周末才偶尔回来一趟。
我瘫在沙发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决了堤。
我舍不得死。
我舍不得这个我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家,更舍不得我那个虽然叛逆,但我视若生命的儿子。
如果我死了,他该怎么办?
张远从小就是天才,成绩优异,一路跳级,二十岁就上了大二。
可他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
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连自己邋遢的房间都懒得收拾。
这些年,都是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他打理好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教他,慢慢等他长大。
可现在,我没有时间了。
我擦干眼泪,从沙发上爬起来。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算要死,我也要在这最后的两个月里,把我那个废物天才儿子,掰成一个能独立生活的人。
我拿起手机,压下心头的颤抖,给张远打了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小远,你今天回来吃饭吗?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不回,有事。”他冷冰冰地丢下三个字,就要挂电话。
“别!”我急忙喊住他,“小远,妈……妈想你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
就在我以为他会心软的时候,他却冷笑一声:“又想干涉我什么事了?我告诉你,我的事你少管!”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02
我没有放弃。
我知道张远喜欢吃大学城后门那家烤冷面,以前他上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偷偷买给他解馋。
我换了衣服,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他的大学城。
正是饭点,那家小摊前排着长长的队。
我排了半个小时,才买到一份加了双份里脊的烤冷面。
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烤冷面,我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他见到这个,应该会高兴吧?
我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在哪。
他没回。
我只能凭着记忆,找到他之前提过一次的租住的小区。
我在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他和一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看到我,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冰冷。
“你来干什么?”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嫌恶。
他身边的女孩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有些局促,把手里的烤冷a面递过去,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小远,你看,你最爱吃的烤冷面,还热着呢。”
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伸手一挥。
“啪!”
塑料碗掉在地上,酱汁和面条洒了一地,狼狈不堪。
“我都多大了,还吃这种垃圾食品?”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我拜托你,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很丢人!”
说完,他拉着那个一脸错愕的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
那不是癌症的疼,是心疼。
我慢慢蹲下身,想把地上的垃圾收拾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回到家,陈建军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我眼眶红红的,他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又跟儿子吵架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换了鞋,走进厨房。
“我跟你说,你就是管他管得太严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学会放手。”他还在客厅里喋喋不V不休。
放手?
我怎么放手?
我要是现在放手,等我死了,他连饭都吃不上!
我真想冲出去跟他大吵一架,问问他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儿子做过什么?
除了每个月上交工资,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
可我没有力气吵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食材,默默地做饭。
胃部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像有一把小刀在里面慢慢地刮。
我知道,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03
我和张远的关系,不是一天变成这样的。
他是天才,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
我也曾为他骄傲。
我一个从乡镇拼命考出来,在城里做了半辈子会计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出人头地,不要走我的老路。
所以,我对他要求极其严格。
他的所有时间,都被我用一张张试卷和一个个补习班填满。
他不能有任何与学习无关的爱好。
冲突的爆发,是在他高二那年。
他偷偷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个二手的单反相机。
他跟我说,他想当一名摄影师。
“摄影师?那能当饭吃吗?”我当时就火了,“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别整天想这些没用的!”
我们大吵了一架。
他抱着那个相机,像抱着全世界。
他说:“这是我的梦想,你凭什么干涉!”
我气疯了,我觉得他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迷了心窍,忘了自己的本分。
我冲上去,抢过他手里的相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镜头碎裂,像他那瞬间死掉的心。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然后抬起头,眼睛红得嚇人。
“我恨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从那天起,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不再对我笑。
他把所有的叛逆,都写在了脸上。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一时之气,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我甚至觉得,我没错。
我是在为他好,他以后会感谢我的。
可我没想到,那道裂痕,再也没能愈合。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混蛋。
我凭什么用我所谓的“为你好”,去扼杀他的梦想?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我一定不会那么做。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04
压垮我们母子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高三那年的早恋。
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很文静,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偷偷交往了快半年。
那是在高考前最关键的冲刺阶段。
我简直要气炸了。
我没有告诉张远,直接找到了那个女孩。
我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把张远的成绩单、他从小到大的奖状,和我对他的期望,都摆在了那个女孩面前。
“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看着那个还很稚嫩的女孩,一字一句地说,“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要去最好的大学,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心。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请你离开他。”
女孩哭了。
最后,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就向张远提了分手,理由是“我们不合适”。
张远不信,他疯了一样地找我质问。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逼她跟我分手的?”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针扎一样地疼。
但我还是硬着心肠,点了点头:“是我。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不是谈情说爱。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毁了我的梦想,现在又来毁我的感情!你就是个自私、恶毒的控制狂!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你的儿子!”
他吼完,就冲进了房间,锁上了门。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冰冷的仇恨。
他考上了大学,立刻就搬了出去,像是逃离一个囚笼。
他用冷漠和恶毒的语言,在我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
而我,就站在这墙外,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无能为力。
这些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
我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可我连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05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必须想个办法,把他绑在我身边。
我擦干眼泪,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
摄影比赛、采风活动……
终于,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一个国内顶尖的摄影网站,正在举办一个“星空摄影大赛”,获奖者不仅有丰厚的奖金,还能得到著名风光摄影师林森的亲自指导。
这个林森,我听张远提过,是他的偶像。
而这次大赛的最佳采风地之一,就在川西。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形。
我再次拨通了张远的电话。
“又干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充满了不耐烦。
“小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看到一个星空摄影大赛,特等奖的评委是你偶像林森。比赛推荐的采-风地在川西,我帮你报了名,机票和酒店我都订好了,下周就出发,为期十天。”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变重了。
我知道,这个诱饵,他无法拒绝。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过了很久,他才冷冷地问,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我没耍花样。”我赶紧解释,“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你不是想当摄影师吗?妈支持你。这次就当是……妈给你赔罪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的颤抖。
他又沉默了。
“随便你。”最终,他丢下三个字,挂了电话。
虽然态度还是很差,但我知道,他同意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订机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订了单程。
我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是我们的和解,还是我的坟墓。
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收拾行李的时候,陈建军看到了我订的两张机票。
“你要跟他去川西?那地方海拔那么高,你身体吃得消吗?”他皱着眉。
“没事,我就是想陪陪他。”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你啊,就是操心的命。他都那么大了,你还当他三岁小孩。”
我没跟他争辩。
他不懂。
他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我快死了,也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去旅游,而是去给我那个还没长大的儿子,上他人生的最后一堂课。
0e6
出发那天,张远是一个人来的机场。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摄影包,脖子上挂着一个新的相机,表情冷得像一块冰。
我们全程零交流。
过了安检,在候机厅里,他戴上耳机听歌,我坐在他旁边,像个透明人。
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着他冷漠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胃部的疼痛又开始发作,一阵阵的绞痛,让我额头渗出了冷汗。
我从包里摸出止痛药,借着喝水的动作,偷偷咽了下去。
我不能让他看出来。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耳朵发麻。
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一片茫然。
川西……
我真的能在那片高原上,完成我的救赎吗?
飞机落地,一股夹杂着青草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我们到了川西的一个小机场,还要坐几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我们预定的古镇。
高原反应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摇摇晃晃,我开始觉得头晕、恶心。
张远坐在我旁边,依旧戴着耳机,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自己吐出来。
我怕他觉得我麻烦。
我怕他会因为我,立刻掉头就走。
我只能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
“到了。”他摘下耳机,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然后起身拿行李,径自下了车。
我撑着虚软的身体,跟着他下去。
古镇很美,青石板路,木质的房屋,远处是连绵的雪山。
但我已经没有心情欣赏了。
我的头疼得像要炸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们预定的是一家民宿,在古镇的深处。
张远在前面大步流星,我拖着行李箱,在后面艰难地跟着。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好不容易到了民宿,我一进房间,就瘫倒在了床上。
“喂,我出去拍照了,晚饭你自己解决。”他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通知我。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蜷缩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氧气。
胃部的绞痛和高原反应带来的剧烈头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我每一根神经。
我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奢求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原谅?
我就应该待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等死。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那个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会抱着我的脖子撒娇,会把最好吃的糖留给我的小男孩。
我的小远……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绝对不能。
0d
在民宿里躺了一天,我才缓过劲来。
第二天,我感觉好了一些,便出门去找张远。
他应该是在古镇周围的山上采风。
我按照民宿老板指的路,慢慢地往山上走。
山路不好走,我走得气喘吁吁。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了他。
他正架着三脚架,专注地对着远处的雪山取景。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不像是我那个浑身是刺的儿子,而是一个追逐光与影的艺术家。
我突然觉得,或许,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用我的标准,去框住他的人生。
我没有上前打扰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他。
直到他收起相机,我才迎了上去。
“小远。”我笑着叫他。
他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让你别跟着我吗?”
“我……我怕你一个人在山里不安全。”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二十岁了,不是三岁小孩。”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我赶紧跟上他。
下山的路上,我们经过一户藏民的家。
热情的主人邀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我不想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拉着张远进去。
主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张远有严重的乳糖不耐受,从小就不能喝牛奶,一喝就上吐下泻。
这些年,都是我偷偷地给他吃一些脱敏的酸奶,才让他慢慢好了一些。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我看着那碗香浓的酥油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什么的机会。
“小远,尝尝吧,这是人家的心意。”我把一碗酥油茶推到他面前,故意说,“你都这么大了,说不定早就不过敏了。”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碗茶,眼神里有些抗拒。

“我不想喝。”他冷冷地拒绝。
“就尝一小口,没事的。”我继续劝他。
也许是我的坚持让他觉得烦了,也许是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驳我的面子。
他端起碗,皱着眉,抿了一小口。
我紧张地看着他,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放下碗,面无表情地说:“味道很怪。”
我愣住了。
怎么会?
难道他真的好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欣慰。
为了不冷场,我端起自己的那碗,笑着对主人说:“真好喝,谢谢您。”
然后,我仰头将那碗浓稠的酥油茶喝了下去。
醇厚的奶香和茶香瞬间充满了口腔。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08
报应来得很快。
回到民宿,刚过了一个小时,我的胃就开始了疯狂的抗议。
化疗早就摧毁了我脆弱的胃黏膜,别说酥油茶这种油腻的东西,我现在连喝口粥都得小心翼翼。
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弯下了腰,冷汗浸透了我的衣服。
我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边,开始剧烈地呕吐。
胃里翻江倒海,好像有一只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
我吐得昏天暗地,感觉胆汁都要出来了。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隔壁房间的张远。
他“砰”的一声推开门,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搞什么?!”他站在门口,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自己的肠胃有多差,自己心里没数吗?非要在我面前逞能喝那玩意儿,现在好了?丢人现眼!”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刺得千疮百孔。
我是在逞能吗?
我是在丢人现眼吗?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妈妈一直在为你付出啊。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干呕声。
“恶心。”
他嫌恶地丢下两个字,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他的房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冰冷的瓷砖上,对着马桶,吐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09
我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直到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空,才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像个女鬼。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还是那个曾经在职场上雷厉风行,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我吗?
我怎么把自己活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回到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中,我又想起了张远小时候的事。
他一岁那年,我们回老家过年。
我的公公,也就是张远的爷爷,是个典型的老派男人,嗜酒如命。
年夜饭上,他喝多了,非要用筷子蘸着白酒,喂到还是婴儿的张远嘴里。
“男孩子嘛,从小就得练练酒量!喝一口,以后就是男子汉!”他咧着嘴,满身酒气地嚷嚷。
我当时就吓坏了,冲上去一把抢过孩子。
“爸!他才一岁!不能喝酒!”我急得快哭了。
“你这女人懂什么!”公公不高兴了,瞪着眼睛吼我,“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们老张家,就没有不能喝酒的男人!”
陈建军在一旁,只会当和事佬:“爸,她也是担心孩子……要不,就少喝一点点?”
我看着他那副窝囊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一点都不能喝!”我抱着孩子,死死地护在怀里。
那场年夜饭,最后不欢而散。
公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孝”,说我“迟早要毁了他们老张家的根”。
我抱着哇哇大哭的张远,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把我的儿子,保护得好好的,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我为他挡住了来自外界的所有风雨。
我以为,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可我没想到,最后,伤我最深的,却是我用生命去保护的他。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10
第二天,张远一早就出去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我躺在床上,身体虚弱到了极点。
我给陈建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可能有点水土不服,让他不用担心。
他“嗯”了两声,嘱咐我“多喝热水”,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说单位要开会。
我又成了孤身一人。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推开张远的房门,我愣住了。
他的房间,简直像个垃圾场。
衣服、器材、零食袋子……扔得到处都是。
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就那么堆在墙角。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帮他收拾。
我把他的脏衣服放进洗衣袋,把他的摄影器材一件件擦拭干净,分门别类地放好。
然后,我打开了他那个巨大的行李箱。
里面更是一片混乱。
干净的衣服和穿过的衣服混在一起,皱巴巴地塞成一团。
我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重新叠好。
叠到一件白色T恤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这是我去年给他买的,他很喜欢。
我看着那件T恤,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
我把手机靠在床头,调整好角度,然后拿起那件T恤,对着镜头,轻声说:
“小远,你看,你这件白T恤,要这样卷起来,才不会皱……”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还有你的这些充电线,总是乱成一团,你得用这种收纳盒装好,不然很容易坏掉……”
“你的镜头盖,用完要马上盖回去,不然进了灰尘,很贵的……”
我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
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他在旁边不耐烦地打断我。
说着说着,我的鼻子就酸了。
“……等你以后,一个人生活了,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
“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了。”
“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妈妈有多爱你了。”
“小远,妈不在了,谁还能帮你弄这些啊……”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我慌忙地擦掉眼le,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迅速关掉了录像。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把视频存进了手机里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然后把他的行李箱收拾得整整齐齐。
做完这一切,我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也许,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11
张远直到傍晚才回来。
他推开门,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愣了一下。
随即,他的臉上浮現出我意料之中的厌恶。
“你又翻我东西了?”他把摄影包重重地扔在地上,质问我。
“我……我只是看太乱了,帮你收拾一下。”我小声解释。
“我求你别收拾!我的东西我自己知道放哪!”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是不是有病?控制狂!一天不控制别人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
尖锐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
在他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是令人窒息的控制。
他没再理我,从行李箱里拿出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
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我默默地走出他的房间。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止痛药的效果在递减,我需要吃的剂量越来越大。
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之间依旧是冰冷的沉默。
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拍照,我则像个幽魂一样,在民宿里等待着。
我不敢再跟着他,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我怕我一开口,换来的又是他更伤人的话。
我只能在他出门后,偷偷地帮他把房间收拾干净,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好晾干。
然后,在他回来之前,再把一切恢复原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我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小偷,在他的人生里,偷偷地爱着他。
这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
他看起来很兴奋,眼睛里闪着光。
“我今天拍到了一张绝佳的星空照片,这次比赛,我一定能拿奖!”他一边整理着相机,一边自言自语。
这是这几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虽然不是对我说的。
我看着他兴奋的侧脸,心里既为他高兴,又感到一阵酸楚。
他的世界里,有星空,有梦想,有未来。
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黑暗和倒计时。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
“小远……”我叫他。
他没回头,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妈妈’?”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就一次,好不好?”
他整理相机的动作停了下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紧张地攥着衣角,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甚至不敢呼吸。
过了好几秒,他转过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说。
“别这么恶心我。”
12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我再也撑不住了。
胃里一阵剧痛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我疼得弯下了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又装?”他冷眼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收起你那套博取同情的把戏吧,我早就看腻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他看我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不耐烦地“嘖”了一声,拿起相机,转身摔门而出。
“砰!”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我的心脏都缩了一下。
我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剧痛中,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
公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骂我“断了老张家的香火”。
陈建军躲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抱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张远,感觉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儿子。
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要让他好好地长大。
我为了他,辞掉了我热爱的工作,成了一个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
我为了他,跟我所有的朋友都断了联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我为了他,跟顽固的公婆抗争,跟不作为的丈夫争吵。
我把他当成我生命的全部。
可是,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路?
我把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到让他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又把他逼得太紧了,紧到让他觉得,我的爱,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枷O锁。
我以为我给了他全世界,到头来,却发现我只是建造了一座华丽的监狱,而我是那个面目可憎的狱卒。
剧痛一阵阵袭来,我的视线开始发黑。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她朝我伸出手,笑得很温柔。
“娟儿,跟妈走吧,别再受苦了。”
是啊,我好累啊。
我真的,好累啊。
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张远小时候奶声奶气的声音。
“妈妈,妈妈,我最爱你了……”
不。
我不能死。
我还没教会他怎么做西红柿炒鸡蛋。
我还没告诉他,酱油要选生抽还是老抽。
我还没跟他说,对不起。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口袋里摸出止痛药,颤抖着,塞进了嘴里……

13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等我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大亮。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是张远把我扶回床上的?
我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挣扎着起身,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我那瓶止痛药。
他看到了?
他是不是……有点担心我了?
我正想着,房门被推开了。
张远走了进来,他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背上了摄影包。
“醒了?”他看了我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嗯。”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今天要去年赛官方推荐的最后一个采风点,一个高山观景台,晚上才能回来。”他言简意赅地交代行程,“你自己待着,别乱跑。”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通知我。
没有关心,没有询问。
我昨晚那副几乎要死掉的样子,在他眼里,不过又是一场拙劣的表演。
“好。”我低下头,轻声应道。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听着民宿大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直到整个世界再次恢复寂静。
我拿起那杯水,已经凉了。
就像我的心。
14
比赛的截止日期,只剩下最后两天。
张远说,这次比赛的主题是“守护”。
他拍了很多壮丽的星空,巍峨的雪山,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直没找到符合主题的灵感。
今天他去的那个高山观景台,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民宿老板说,那个观景台海拔很高,路也很难走,天黑后气温会降到零下。
他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我越想越不放心。
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换上我最厚的衣服,又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个小的保温壶。
我想给他煮一碗红糖姜茶。
他小时候,每次感冒发烧,我都会给他煮这个。
他总是喝得满头大汗,然后甜甜地睡去。
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民宿的厨房里什么都有。
我忍着胃部的疼痛,仔细地切着姜片。
很快,一壶热气腾騰的红糖姜茶就煮好了。
我又从老板那里借了一个小小的便携氧气瓶。
“姑娘,你脸色这么差,可别上山啊!那上面氧气稀薄,本地人都得小心呢!”老板娘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的大姐,我就是去看看,很快就回来。”我笑着谢过她,把氧气瓶和保温壶一起塞进背包。
然后,我踏上了那条通往山顶的路。
15
上山的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每走一步,我的心脏都像要跳出胸腔。
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
胃部的疼痛也开始加剧,我只能走走停停,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山里的气温骤降,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可是一想到张远可能还在山顶上挨饿受冻,我就又咬着牙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我的体力耗尽之前,我看到了山顶观景台上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专注地调试着他的相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松了一口气,不敢上前打扰他。
我找了一块避风的岩石躲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保温壶,抱在怀里取暖。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我瑟瑟发抖。
我拿出氧气瓶,吸了几口,感觉才好了一些。
我看着不远处张远的背影,他那么专注,那么挺拔。
在璀璨的星空下,他和他心爱的相机,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我的儿子,他真的长大了。
就算没有我,他也能很好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了。
我突然觉得很安心。
我拿出我的小炉头和锅,我想把姜茶再热一下。
这么冷的天,喝口热的,他会舒服很多。
我笨拙地点着那个防风打火机。
可是风太大了,火苗刚一燃起,就立刻被吹灭。
一次,两次,三次……
我固执地,一遍遍地尝试着。
“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顶上,显得格外清晰。
1M
“你在干什么?!”
一声不耐烦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
张远终于发现了我。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满是怒火。
“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吗?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影响我创作!”他指着我的鼻子,大声斥责。
我被他吼得愣住了,手里的打火机掉在了地上。
“我……我只是想给你送点热水……”我 trying to explain, my voice trembling.
“我需要你送吗?我没手没脚吗?”他看了一眼我脚边的小锅和保温壶,脸上的嘲讽更浓了,“收起你那套自我感动式的付出了!我不需要!”
自我感动……
原来,我拼了命的付出,在他眼里,只是自我感动。
我的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喉咙里一阵腥甜涌了上来。
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又来了,又开始装病了!”他厌恶地看着我,“我告诉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咳得越来越厉害,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然后,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喉咙里喷涌而出。
“噗——”
一口鲜血,不偏不倚地,喷在了我面前洁白的雪地上。
那刺目的红色,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死亡之花。
张远的怒吼,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滩血,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错愕,再到惊慌。
我的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朝我冲了过来,那张我熟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表情。
小远……别怕……
妈妈……只是有点累了……
17
“妈!妈!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嘶吼声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张远放大的脸。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挂满了泪水,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和无助。
“妈!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他看到我醒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冷,而且抖得厉害。
“我……没事……”我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怎么可能没事!你都吐血了!”他带着哭腔吼道,“我们马上下山!去医院!”
他不由分说,就要来背我。
“别……我走不动了……”我拉住他,“我的包里……有药……”
他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翻我的背包。
氧气瓶,保温壶,还有一个……白色的药瓶。
他把药瓶倒过来,几粒白色的药片落在他的手心。
他颤抖着,把药和我背包里的水,一起递到我嘴边。
我艰难地把药咽了下去。
他扶着我,让我靠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小的,需要我保护的身体。
已经变得宽闊而溫暖。
我贪婪地感受着这迟来的温暖,眼泪无声地滑落。
“妈……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抱着我,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我以为你……我以为你又是装的……对不起……”
“不怪你……”我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手机……没信号了……”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无服务,“怎么办……怎么办……”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彻底慌了神。
“别怕……等天亮了……就好了……”我安慰他。
我的药,只是普通的止痛药。
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我可能……撑不到天亮了。
“都怪我!都怪我非要来这个鬼地方!”他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头,“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
“不……不怪你……”我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小远……是妈妈……对不起你……”
“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混蛋!”他哭得像个孩子,“妈,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我们一定能下去的!”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我逐渐冰冷的身体。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死在自己儿子的怀里,听着他的忏悔。
我这可悲的一生,总算有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我正想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始翻我的背包。
“一定还有别的……医院的单子……诊断报告……”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的手,停住了。
他从我背包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
那是我一直藏着掖着的,我的死亡判决书。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不要看……”我 desperately tried to stop him.
但是,太晚了。
他已经颤抖着,打开了那张纸。
【诊断报告】
【姓名:李娟】
【诊断结果:胃癌晚期,多处转移】
【医生建议:放弃治疗,保守估计,剩余生命周期不足一月】
山顶的风,瞬间静止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点点地,被绝望和痛苦吞噬。
那张诊断报告,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那滩已经凝固的血迹上。
“不……”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
“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这一定是你伪造的!又是你的把戏!对不对!”
他抓着我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我,像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我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如刀割。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流着泪,看着他。
我的沉默,是最后的答案。
他终于松开了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了所有事。
想起我在家门口被他挥开的烤冷面。
想起我喝下那碗酥油茶后,他在门外听到的呕吐声。
想起我那句卑微的“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妈妈”。
想起他一次次冷漠的转身,一句句恶毒的嘲讽。
“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别死在我家里,晦气。”
那些他曾经用来伤害我的话,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他自己的心。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他抱着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雪地里痛苦地嘶吼,翻滚。
他用拳头,一下一下地,狠狠砸着自己。
“我是个畜生!我不是人!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看着他自残的样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小远……别这样……”
他停了下来,爬到我身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你别死……求求你别死……”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好好吃饭,我好好收拾房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不要我……”
我笑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终于……等到了他的这句话。
虽然,有点晚了。
“小远……”我 чувствуя, что моя жизнь утекает, “妈妈……爱你……”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浑身一轻。
所有的疼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遗憾,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18
我死了。
但我好像,又没有完全死。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看着张远抱着我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他一遍遍地叫着“妈妈”,可是,我再也无法回应他了。
天亮了。
他背着我,一步一个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他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医生摇了摇头。
他又疯了一样,包了辆车,把我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医生还是摇了摇头。
“病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节哀顺变。”
他跪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儿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疯子。
他给陈建军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陈建军得知我的死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小远,你先处理……爸爸……马上过来。”
张远一个人,为我办了所有的手续。
火化,领骨灰。
他都做得井井有條。
我突然发现,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太惨痛了。
他捧着我的骨灰盒,回到了川西那间小小的民宿。
他打开了我的手机。
他看到了我手机里,那个被我命名为“给小远”的文件夹。
他点开了那个视频。
视频里,是我苍白而憔悴的脸。
“小远,你看,你这件白T恤,要这样卷起来,才不会皱……”
“……等你以后,一个人生活了,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
“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了。”
“……小远,妈不在了,谁还能帮你弄这些啊……”
视频的最后,是我来不及擦去的眼泪,和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看着视频,没有哭。
只是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个视频。
从白天,到黑夜。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他才像个活死人一样,抬起头,空洞地看着窗外。
19
陈建军来了。
他看着形容枯槁的儿子,和那个小小的骨灰盒,这个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你妈她……她怎么就……”
张远没有说话。
他把我的诊断报告,递给了陈建军。
陈建军看着那张纸,手抖得拿不住。
“她……她怎么不告诉我……”他喃喃自语。
“告诉你有用吗?”张远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你除了让她多喝热水,还会说什么?”
陈建un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杀了她。”张远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这个不孝子,亲手杀了她。”
父子俩,在小小的民宿里,相对无言。
最后,张远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摄影大赛组委会打来的。
他获奖了。
特等奖。
获奖作品,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提交的。
组委会把照片发给了他。
照片上,没有璀璨的星空,也没有巍峨的雪山。
只有一个瘦弱的背影。
在无边的黑暗和寒风中,她蜷缩在岩石后面,用冻得通红的手,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点燃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簇火苗,在巨大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坚定。
照片的标题是——
《守护》。
张远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终于,崩溃了。
他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终于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我飘在他身边,想抱抱他,却只能穿过他颤抖的身体。
小远,别哭了。
妈妈不疼了。
以后,你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带着妈妈的爱,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