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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苦和短

作者:黎荔汪曾祺在散文集《人间草木》中有言:“我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这真

作者:黎荔

汪曾祺在散文集《人间草木》中有言:“我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

这真是人生彻底的领悟之语。季节流转总在不经意间发生,于是汪曾祺感慨:“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他说得是这样平淡,这样不经意,可那平淡底下,却仿佛含着一丝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我想象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时的神情,该是眯眼望着窗外,任话语在茶烟里淡去。那年那月,他在菜市场买回了刚采下的鸡头米,龟裂的外壳还沾着塘泥。坐在柳树下的青石上,他慢悠悠地剥着新鲜鸡头米。那鸡头米,裹在一层厚厚的、生着硬刺的棕黄色外壳里,像一个个沉睡的蜂巢。刚出来的鸡头米很嫩,可以用指甲去剥,那粒粒如珠玑、润白如婴孩的米仁,用指甲轻轻一掐,便能掐出月牙印来。放几粒在口中,是那般清甜软糯,带着水生植物特有的、一股淡淡的腥气。汪曾祺会怎么做菜呢?是青豆虾仁炒鸡头米,还是桂花百合鸡头米羹?不管是江南小炒,还是甜汤,他肯定是急急煮一碗,怕放久了嚼不出此刻的鲜。

青皮核桃也下来了,用旧铁钳轻轻一磕,便露出象牙色的脑仁。汪老头一定剥了很多新核桃吃,我想象他蹲下身,一个个挑拣,敲开核桃壳,细细剥出半瓣,放到嘴里品嚼。清甜的油脂香瞬间在齿间绽开——这是夏天临走时留下的暗号。树荫下的风,刚好吹起剥落的核桃衣,那些轻纱般的薄片在光尘里浮沉,像极了时光蜕下的空壳。

想到一个网上的段子:人的一生,好比乘坐北京地铁一号线:途经国贸,羡慕繁华;途径天安门,幻想权力,途径金融街,梦想发财;经过公主坟,遥想华丽家族;经过玉泉路,依然雄心勃勃……这时有个声音飘然入耳:乘客您好,八宝山快到了!顿时醒悟:人生苦短,总会到站!——人人皆知“人生苦短”,这苦,并非是嚎啕大哭的那种,倒像是夜深人静时,舌尖上莫名泛起的一缕微涩,说不清来处,也挥之不去。是案头堆积的、总也做不完的琐务;是镜中偶然瞥见的、新添的一茎白发;是心里念着要见,却总被些无谓的缘由耽搁了的人。这短,就更不必说了。仿佛昨日还在埋怨着伏天溽暑的难耐,今朝却已要担心晚来风急,需得添一件外套了。

人生何其苦短,我们这些俗世里的人,偏偏又是不甘心的。因为觉得苦,便想着要寻些更苦的来作陪衬;因为觉得短,便费尽思量,要将这短暂的生命揉捏成一种繁琐的、沉重的形状。我们总爱用明天的、后天的、乃至渺茫不可知的未来的忧愁,来细细地、不厌其烦地,稀释手心里这仅有的一点今天的快乐。于是,快乐便愈发地淡了,像一杯冲了又冲的茶,终于索然无味。而那未来的忧愁,却兀自盘踞在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人生苦短,我们却费尽思量,无所不用其极地丑化生命,让生命更为复杂,将本可以有的片刻的清欢,都化作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焦虑。

何必呢?汪曾祺是通透的。他说那夏天快走了,言外之意却是:趁这时,鸡头米正嫩着,新核桃正甜着,绿荫正丰茂着,你且好好地去品尝这滋味啊!这便是一种当下的、即刻的行动。快乐不是远方的琼筵,它只是饥馑年代里,平原上偶然遇见的一颗野草莓。你看见了,便俯身摘下来,放进嘴里。那一刹那的清甜,便是全部的意义了。这位深谙“苦短”三昧的老人,偏偏在颠沛岁月里留住了最多的闲笔:高邮鸭蛋透亮的红油,昆明雨后的菌子香,甚至一块茶干都能吃出长江的潮润。他马不停蹄地奔赴的,原是这些看似无用的小确幸。

好好地喝一杯不凉不烫的茶。好好地听一阵不急不徐的雨。好好地看一回窗前月光如何慢慢地移过墙去。这人生固然是苦与短的,但因了这一个个专心品味的刹那,那“苦”里,便也能咂摸出一丝清冽的回甘;那“短”里,也仿佛有了可以延展的、无限的丰盈了。

我忽然明白了汪曾祺的“一意孤行”,不过是看清生命本质后的温柔抵抗:既然留不住奔流的时间,就在每一个漩涡里种下莲花。人生确实苦短,但苦如鸡头米,剥开有莹润的果;短如夏日,足够让核桃长出完整的甘甜。人生苦短,有太多事值得做,如果不去做那些有意思的事,如何让我们熬过时光的压迫呢?

想想孩童时的我们,何曾想过人生苦短。那时我们的快乐,纯粹得像一块透明的水晶,只是活在那一刻的风里,那一刻的光里,那一刻的甜味里。长大的我们所能做的,或许便是重新学着去做一个那样的“孩童”——不,是一个像汪曾祺那样的、悟了道的“孩童”。不再去追问生命的意义究竟在何方,只是认真地、虔诚地,去度过每一个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