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6年的莱茵河畔,十字军东征的号角尚未完全吹响,沿途的犹太社群已陷入血与火的浩劫。狂热的基督徒挥舞着十字架,将“讨伐异教徒”的怒火倾泻在无辜的犹太人身上,商铺被焚烧,妇孺遭屠戮,原本繁华的犹太街区沦为废墟。这并非孤立的暴力事件,而是贯穿人类千年历史的反犹悲剧的一个缩影。从公元前586年“巴比伦之囚”开启的民族离散,到二战期间纳粹集中营里600万犹太人的集体殒命;从中世纪欧洲的驱逐浪潮,到当代社会依然潜伏的隐形歧视,反犹活动如同一个顽固的诅咒,在不同历史阶段反复上演。

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探寻根源便会发现,这场跨越千年的悲剧,从来不是犹太民族的“原罪”,而是宗教文化的隔阂、经济利益的博弈与政治权力的操控三者联手,在人类文明的肌体上刻下的深深伤痕。

在反犹史的开篇,宗教为仇恨埋下了最初的种子。犹太民族是世界上最早形成一神教信仰的民族之一,犹太教所坚守的“唯一真神”理念、独特的安息日制度与饮食禁忌,使其在多神教盛行的古代世界中,天然带有“异质群体”的标签。公元前6世纪犹太王国覆灭后,犹太人开始在世界各地流亡,这种“客居者”的身份,让他们在以其他宗教为主体的社会中,始终处于文化边缘。
基督教兴起后,宗教层面的排斥逐渐走向制度化。部分基督教教义将耶稣受难的责任归咎于犹太人,将其描绘为“背叛者”与“异端”。这种叙事经过教会的长期传播,逐渐固化为民众的集体认知。中世纪的欧洲,天主教会通过宗教仪式、布道等方式不断强化这种偏见,禁止犹太人参与基督教仪式,限制他们的居住区域,甚至将黑死病等天灾人祸解读为“上帝对犹太人的惩罚”。1348年黑死病席卷伊比利亚半岛时,西班牙民众便将瘟疫归咎于“犹太人投毒”,引发了针对犹太社群的血腥报复。宗教裁判所成立后,犹太人更是沦为迫害的重点对象,1478年西班牙“天主教双王”建立的宗教裁判所,专门针对表面改宗却秘密坚守犹太教的“新基督徒”,三百五十年间竟有三万余人被活活烧死,一万七千余人遭“模拟烧死”惩戒。而在穆斯林统治的伊比利亚地区,宗教仇恨同样暗流涌动,1066年格拉纳达因民众质疑犹太裔首相专权,爆发大规模暴动,犹太社区被洗劫,“血流成渠,书卷成灰”,成为犹太人在穆斯林统治下首次遭遇的大规模集体暴力。
宗教仇恨的毒性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累积。即便是16世纪的宗教改革,也未能驱散反犹的阴霾。马丁·路德等宗教改革家虽批判天主教会的腐败,却在晚年发表《论犹太人及其谎言》等极端言论,煽动民众对犹太人的仇视。这种以宗教为名的排斥,为后续经济、政治层面的迫害提供了“精神合法性”,让偏见得以跨越时代延续。

如果说宗教是反犹的精神内核,那么经济则是将这种精神仇恨转化为实际迫害的催化剂。中世纪的欧洲,土地被贵族与教会垄断,犹太人因宗教身份被禁止拥有土地,被迫转向商业、金融、放贷等当时被基督教视为“不道德”的行业。基督教教义禁止教徒放贷取利,而社会发展又离不开金融活动,这一矛盾让犹太人意外地占据了经济生活中的特殊位置。
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嗅觉与坚韧的民族性格,部分犹太人积累了一定的财富,这却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欧洲的贵族阶层一方面依赖犹太人的金融服务维持奢靡生活,另一方面又在财政紧张时通过掠夺犹太财产缓解危机;教会则将犹太人的商业成功解读为“贪婪本性”的体现,进一步煽动民众的不满;底层民众更是将生活的困顿归咎于犹太人,认为是他们“吸走了社会的财富”。这种复杂的利益纠葛,让犹太人在每次经济危机中都成为最佳“替罪羊”。
13世纪的欧洲经济衰退期,法国、英国等国先后颁布法令,大规模驱逐犹太人,没收其财产以充实国库;1391年西班牙塞维利亚爆发的反犹骚乱更具毁灭性,数千犹太人死于非命,骚乱迅速席卷全国,几乎摧毁了当地犹太社群的根基,“街道被火焚,犹太会堂化作灰烬,逃亡者之哭号,昼夜不绝”。14世纪黑死病肆虐期间,欧洲人口锐减三分之一,恐慌的民众将瘟疫爆发归咎于“犹太人投毒”,数万犹太人因此惨遭屠杀;1492年西班牙《阿尔罕布拉法令》的颁布,更是将经济掠夺与宗教压迫推向极致——不愿改宗的犹太人被迫以极低价格变卖家产,一座葡萄园仅值一块手帕,一栋房屋只换一头驴子,约20万犹太人沦为流亡者。二战前的德国,经济因一战战败陷入崩溃,纳粹党正是利用这种经济困境,编造“犹太人控制德国金融”的谎言,1938年“水晶之夜”中,全德犹太商店被砸、会堂被烧,而二战期间通过集中营系统性屠杀600万犹太人的暴行,更是将经济利益驱动的迫害推向顶峰。

在宗教仇恨与经济矛盾的基础上,政治权力的操控让反犹活动从局部冲突升级为系统性迫害。纵观千年反犹史,历代统治者都深谙“制造外部敌人以凝聚内部共识”的权谋之道,而犹太人作为分散各地、缺乏政治权力的“弱势群体”,自然成为最理想的目标。
罗马帝国时期,为了巩固对巴勒斯坦地区的统治,将犹太人的反抗视为“叛乱”,公元70年摧毁耶路撒冷圣殿,强制犹太人流亡,通过打压犹太民族来彰显帝国权威;中世纪的欧洲封建君主,时而利用犹太人的经济能力充盈国库,时而在民众不满时牺牲犹太人以平息民愤,将反犹作为平衡统治的政治手段;19世纪的欧洲,民族国家兴起催生的“民族认同”焦虑,让犹太人的“跨国离散”特性更显刺眼,1894年法国“德雷弗斯事件”便是典型——犹太籍军官德雷弗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被诬叛国,右翼势力借机掀起反犹狂潮,即便真相大白,法国政府仍拒不认错,直至12年后才为其平反。这种将犹太人塑造为“国家异己”的政治操弄,在东欧同样猖獗,俄罗斯、波兰等地区的反犹暴行,甚至比西欧更为酷烈。
20世纪的纳粹德国,将政治操控反犹推向了巅峰。希特勒上台后,将反犹纳入国家意识形态,通过《纽伦堡法案》剥夺犹太人的公民权,利用媒体、教育系统大规模传播反犹宣传,将犹太人塑造为“劣等种族”“世界阴谋的策划者”。纳粹党以反犹为旗帜,凝聚起极端民族主义力量,转移了民众对政府施政失误的不满,最终实施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种族灭绝。这种将反犹作为政治工具的做法,让个人偏见转化为国家行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人道主义灾难。

二战结束后,纳粹的暴行遭到全球谴责,犹太人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以色列,国际社会也通过立法等方式反对反犹主义。但千年反犹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2006年法国犹太青年伊兰·哈利米被郊区青年绑架谋杀,2012年图卢兹犹太学校遭遇恐怖袭击,2018年法国记录在案的反犹案件激增74%,犹太政治家的画像被涂纳粹符号,犹太人坟墓遭破坏的事件屡见不鲜;在西班牙,即便2015年政府通过法案允许塞法迪犹太人后裔申请国籍以作补偿,但历史上1492年驱逐令的创伤仍未完全愈合。更值得警惕的是,部分地区将对以色列政策的批评扭曲为对犹太民族的仇恨,让“新反犹主义”借由政治争议死灰复燃。这场跨越千年的悲剧,留给人类的不仅是伤痛,更是深刻的启示。
反犹史揭示了“群体标签化”的巨大危险。将某个民族污名化为“邪恶”“劣等”,本质上是对人性的否定,这种思维方式一旦泛滥,就会为暴力与屠杀打开大门。宗教文化的差异本应是人类文明的财富,却在偏见的煽动下成为冲突的根源,这提醒我们,尊重文化多样性、摒弃“文明优越论”,是避免群体冲突的基础。
同时,反犹史也警示我们,必须警惕“替罪羊”逻辑的复活。每当社会面临经济危机、政治动荡时,将矛盾转嫁于少数群体的做法看似能缓解一时困境,实则会埋下更大的隐患。只有直面问题、通过公平正义的方式解决社会矛盾,才能实现真正的稳定与和谐。

从巴比伦之囚到纳粹屠犹,反犹的千年轮回是人类文明史上的耻辱印记。铭记这段历史,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为了以史为鉴,拒绝偏见与歧视。在全球化的今天,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日益频繁,唯有坚守平等、包容的理念,才能打破仇恨的轮回,构建一个尊重人权、充满善意的社会。这,正是这段沉重历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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